有一个叫嘉兴的浙江省的城市,有条叫梅湾街新建的大马路,马路的一边,有一座白墙、黑瓦和石门的旧居,门前的小块绿草地上竖立着一男一女连为一体四五米高的石质雕像。这座房子是中国首位把英语莎士比亚戏剧本翻译成汉语、被誉为“译界楷模”朱生豪先生的故居。门前如碑的雕像是他和夫人宋清如女士。雕像是那样地沉重、却又浪漫地向所有走过这里的人们默语:你们不会有我们那样生活的艰辛,你们也不可能拥有像我们这样的爱情。
说起朱生豪先生,喜欢外国文学、尤其是喜欢朱生豪先生精湛译笔的人们都会知道,这真是一位了不起的翻译家。两次译稿都在战火中毁灭,第三次再译。虽然他自己说是用了十年时间,其实只用了三年左右的时间,把莎士比亚30多个剧本翻译成了中文本,直到全身心都化成了血和水,手再也握不住笔,笔才无奈地落下。
在有些记载中,朱生豪先生被认为是个“孤独而又古怪”的人。因为他不善言谈,脸上鲜有笑意,很少与人结交。一生默默,却做了一件苦涩却又伟大、令人敬仰的莎剧翻译大事。
但是,你看下面这张照片里的朱生豪先生,一脸稚气,眼含羞涩,却又让人感到洋洋得意,而且还想掩藏笑意;你再看看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秋风和萧萧叶的歌》、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朱生豪情书》,你或许会感到这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他的内心情感是那样的充沛饱满、深邃不绝。他与夫人宋清如女士经历了近十年的异地恋爱。他们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咖啡蛋糕、更没有圣诞大餐,几乎唯一的恋爱形式就是通过万千文字,向对方诉说自己那份按捺不住、喷涌而出的情与爱。如果没有这两本书,谁?尤其是现当代青年男女,谁能相信世上还有这样分居的恋人、还有这样只凭文字的爱情、还有这样贫穷却富有的婚姻?
他们的诗词与情书,每个人都会从自己的角度去阅读,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需要去感受他们那一段漫长却又短暂的、传奇而又像诗一般浪漫的爱情。但是不可否定,每个读者都会从这两本书里感受到朱生豪对宋清如一见钟情、百般娇贵、千种妩媚、万分依赖的情感。
朱生豪先生(1912~1944),在世上只生活了短短的32年。1932年在之江大学的文学诗社认识了宋清如。两人一见,“一笑低头意已倾”,心有灵犀。1933年朱生豪毕业后,去了上海工作,从此鸿雁两地。两人用万千文字编织快递爱情的大道、山路与桥梁,超越时空进行心灵高尚的沟通、译文诗文词句的推敲、手头拮据的诉说、战火纷飞的控诉……信纸上种种世事都浸透了朱生豪对宋清如刻骨的思念、彻心的关爱。时儿叮咛嘱咐、时而笑嗔责怪、时而撒娇乞求。然而无不浸透了朱生豪先生对宋清如女士由衷而出的深情蜜意。就拿朱生豪对宋清如的称呼来说,从宋、宋儿、宋千斤、宋姑娘,到阿宋、宋先生;从清如、我们的清如、清如我儿、清如贤弟,到清如夫子;从、好、好好、好人、无比的好人,到好友;当然也有“天使、妞妞、小亲亲、丫头、女皇陛下”,甚至还有“姐姐、哥哥、爷叔、你这个人”等四五十个称呼。这四五十个称呼,足以流露出朱生豪对宋清如细腻的万种情感。
长长十年,朱生豪先生与宋清如女士只是诗词恋情、莎剧译情,直到在朋友的撺掇下,两人才于1942年5月简简单单地结了婚,生活到了一起。
常说,人的生活应该有物质、精神两大部分。爱情,应该属于精神层面的吧?!
从诗词、情书的内容看来,似乎宋清如对朱生豪的爱,比较被动、比较迟疑、比较冷静。如果说在结婚前,宋清如在情感的吐露上有点矜持,那么在结婚的前一刻,宋清如是以极大的热情,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朱生豪的怀抱。
宋清如,江苏常熟人,从小就被许配给江阴的一个华姓大户人家。初中毕业时,她的父母要她不再升学而履行婚约。宋清如进行了激烈的抗争,父母只好同意宋清如用她的嫁妆钱,作为继续高中学习的学费。1932年,宋清如从苏州女子中学高中毕业,考上了之江大学国文系,并最终摆脱了那桩包办婚姻。
宋清如读高中时就开始写作新诗。进大学第一个学期就把她写的诗《再不要》和一篇小说向施蛰存(也是之江校友)主编的《现代》杂志投了稿。《现代》杂志是当时的“权威”文学刊物。上面的作者大多是如戴望舒、施蛰存、李金发、臧克家、何其芳等有名望的诗人。这些诗人就是后来的“现代派”诗人。
诗稿发表了,主编施蛰存还给她回了一封信,对她评价很高,认为她的文才不在冰心之下。这以后,宋清如在《现代》、《文艺月刊》、《当代诗刊》发表多首诗歌。后代的现代文学研究学者曾把宋清如划为“现代派诗人”。宋清如诗歌才女,如果不是岁月无情……
与朱生豪结为伉俪,宋清如实在是爱慕他的才学。朱生豪自小是个孤儿,没有遗产。战火使他的工作时断时续,没有稳定的收入,没有存款。婚后,朱生豪没有工作。两人寄住在宋清如娘家的一间小屋半年。这半年,朱生豪哪管春夏秋冬、早中晚餐,只管自己一头扎进莎士比亚的世界里。柴米油盐一切家务,全由宋清如打理。
半年后,他们回到嘉兴老屋。两人仍然没有工作。朱生豪不愿在日本人手下打工,又急于翻译,所以只有低得可怜的翻译稿酬。宋清如在打理家务之外,有时去隔壁裁缝铺揽些加工活,以补贴家用。宋清如拿到一笔收入,首先把米买好,买菜以青菜豆腐为主,偶而蒸一、两个鸡蛋就是改善伙食了。她对此以“一清二白”聊以自慰。刷牙用盐代替牙膏;理发,相互修剪一番就是。1943年11月孩子出生,生计更是雪上加霜,经济拮据已经到达零点。宋清如,你何以支撑呀?不是精神的力量是什么?不是爱情、亲情是什么?
超强度的脑力支出,极贫困的生命维持,朱生豪终于病倒了。才译完《亨利五世》的前两幕,他的手再也捏不住那支翻译的笔。经诊断,得的是结核病,已经到肺、到肋膜、到肠、到整个胸腔、腹腔,全是结核。沦陷区,青霉素是禁控药物,再说,哪儿有钱买得起?宋清如每天只能默默地拉着丈夫的手,抚摸他病痛的躯体,清理不时呕吐、拉泄的血水,听他念念不忘对翻译的交代。一边是嗷嗷待脯的娇儿,一边是一刻不能离身的病人。宋清如你何以支撑啊?不是精神力量是什么?不是爱情、亲情是什么?
宋清如十年期待来的是两年的千辛万苦?!但没有一句怨言。昔日的恋情和浪漫都化为眼前一家三口的吃喝衣穿。但是她坚韧地面对每一天,在朱生豪面前没有哼一声。
1944年12月26日,朱生豪放开了妻和儿两双无助的手,留下没有译完的莎氏五个半历史剧,闭上了那双忧郁的眼睛,结束了他短暂简单、却身聚天地才气,悲壮的一生。朱生豪知道自己的大限已至,去得很平静,宋清如遵从丈夫的嘱咐,没有哭喊一声,只是悲悵地握着他的手,直到最后。那是何等超常、理性、诗化的生死离别!
宋清如信守诺言,任眼泪直流,没有在丈夫面前哭出声来。
宋清如信守诺言,决心独自一人为朱生豪留下的两个希望——儿子和莎剧翻译,挣扎一辈子。她要为丈夫成为“民族英雄”,承担起整理莎士比亚戏剧翻译稿的工作,一直为译稿的出版奔走操劳。她完成了全部译稿的誊写,完成了全部译稿的校对。世界书局对宋清如的校订作了高度的评价:“校对极精细,堪信无错字”。
1947年,世界书局终于出版了《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第一到第三辑(原计划全集分为四辑,但因为历史剧还有几个剧本没有完成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汉译本在美国文坛为之震惊,《莎士比亚全集》汉译本一时轰动了英文、日文的教育界。英国人惊叹地说:“这是毕生的事业,伟大的业绩”。他们哪里知道朱生豪只用了自称的十年时间,而且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
谁有朱生豪那样扎实的古今中外的文学底蕴?谁有朱生豪那样不浮躁、不念功利、玩命地去精心经营翻译文字的挑选与编排的踏实?除了宋清如,又有谁真正地进入了朱生豪传统执着、多情浪漫,深渊似的精神世界,以他的翻译事业为自己终身生活目标?
1949年以后,上海世界书局停业,莎士比亚戏剧中文翻译本的出版中止了。宋清如不甘心丈夫的一生心血付之东流,到处联系再次出版。最终,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冯雪峰亲自给宋清如写了回信,表示也正在打听宋清如,希望能出版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戏剧中文译本。1954年新中国出版的莎士比亚戏剧中文本发行了。后来我们买到的莎士比亚戏剧中文本大都是朱生豪翻译的版本,但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朱生豪是什么人,更不知道他的挚爱情人、夫人宋清如是谁。
宋清如女士于1997年去世。自朱生豪去世以后的55年中,她没有再婚。对于自己的青春和幸福,她曾经犹豫过,但最终舍不得离开朱生豪先生。她以牺牲自己的青春、诗文的创作和常人的生活享受,维护了朱生豪短暂一生、却又伟大事业的声誉和利益。古话有“女子无才便是德”,宋清如是有德也有才。在这五十多年中,她的爱情除了给孩子以外,就全蕴存在她为朱生豪翻译出版的辛劳以及她所做的诗歌里。一直到八十多岁她还在写诗。作为一个妻子,本人觉得她比她的丈夫更伟大。她坚守着爱情,直至回归到爱人对她的爱情里。如今,她与朱生豪终于可以一起在雨声里做诗,雨声里读莎剧了。
我们祝两位诗人的灵魂从此轻松浪漫、从此安宁快乐!虽然迟暮了半个世纪。
(摄影:作者。朱生豪先生的儿子是作者的高中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