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前在书店里,听到两位家长在为孩子的中文成绩烦恼:“……作文啊,两百字都写不上;简简单单的词句都不明白,唉!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书给他看才好?”我斜眼瞅着身旁书架上的金庸作品集,心里好想跟他们说:“就买这些吧!不必想了。”
小时候,爸爸买菜回来,总带了一份《新明日报》,我拿过报纸马上翻阅的,就是副刊上连载的金庸小说。还记得当时刊载的是《射雕英雄传》,白天看了黄药师烟雨楼力战天罡北斗阵,晚上就在院子里仰观天象,寻觅北斗七星,看看何为“天枢”、“天璇”二星,又如何与北极星连成一线,遥想怎么占了北极星之位,就可破解阵法的画面。
爸爸茶余饭后总爱“话说唐山”,可讲的无非是台山乡下的田野农村,哪比得上金庸笔下的神州大地,幅员辽阔,浩瀚无垠:“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回疆草原、黄沙万里的戈壁沙漠、冰天雪地的藏边雪山、决堤泛滥的黄河岸、茶花遍野的大理城、夕照渔归的太湖情;时而在天山峭壁摘雪莲,时而在湘西菜园拔萝卜;悲乔峰自戕于雁门关、敬郭靖拒虏在襄阳城;大江南北、藏青川滇,无一不让人心仪华夏,魂萦神州大地。
而华山之巅,既可论剑,更是一脉剑派之安身之所;一说起华山,就自然会想起五岳: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再加上中岳嵩山;兹五岳之方位,又联上了五行及其属色,东岳属木,是以泰山派的道士身穿青衣;南岳属火,衡山派穿的红衣;西岳属金,华山派穿白衣;北岳属水,恒山派一脉黑衣;中岳属土,嵩山派一身黄袍。此等阴阳学说,更在《倚天屠龙记》“明教”五行旗下发扬光大,金木水火土之相生相克,金庸写来自然而趣味洋溢,读者不觉中学了一课而不自知。
金大师小说中的思想学说还多着呢!郭靖的降龙十八掌,“亢龙有悔”、“见龙在田”等招式名称大都出于《易经》之“乾卦”;段誉用以逃之夭夭的“凌波微步”,“无妄”、“归妹”、“同人”、“大有”等方位之名,亦都出于《易经》六十四卦。“九阴真经”之首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则出自《老子》;空明拳、太极拳的拳理,以柔制刚、以静制动,“独孤九剑”之以无胜有,也都一一与老庄学说相互契合;而郭靖、乔峰为国为民,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亦展现了儒家所推崇的仁义精神。此种种思想学说比比皆是,读者为其故事情节身感投入之余,还不自觉地摸上了儒道释学说的门槛。
金庸小说的时代背景大多在宋元明清,看他的小说,自然也无意中上了一课浅白的通史。宋辽相争、宋室南渡、靖康之耻;蒙古南侵而称元、驱虏复汉而号明;袁崇焕山海关力抗清兵、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南宋临安原是今日杭州,明末金陵却是当世南京;郑成功孤岛遗民而不忘前朝,天地会至死不渝决然反清复明。种种壮烈慷慨的历史插曲,令人不禁要寻根究柢,问个明白。
金庸小说还处处还充满了人文艺术的特点。《神雕侠侣》里的朱子柳、《笑傲江湖》梅庄的秃笔翁,都以历代名帖、名碑的书法化作招式,读者得以借此识得褚遂良写的《房玄龄碑》、张旭的《率意帖》、怀素的《自叙帖》、还有“用斧凿刻”般的石鼓文不等。中医的经典,《灵枢》、《素问》,竟可合为侠医的名字(程灵素);穴道经脉之医理、围棋中的珍珑棋局、远古的《广陵散》琴谱,皆可一一嵌于故事情节,增添了不少的人文知识。
小说里的文学气息更是浓得化不开。你可以陪着杨过,轻吟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感染一丝十六年相思之苦;又或者读了元好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一词,而为李莫愁凄然落泪;抑还是感叹乱世,听黄蓉、樵子对唱元曲《山坡羊》,慨而言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再随着陈家洛朗读两句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揣摩那英雄落寞的情怀。张九龄的“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杜甫的“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等诗句,金庸将之写成剑招的名称;李白的《侠客行》一诗,不单用作书名,还是一幅暗藏武功秘诀的书画。总之是诗词处处、韵文不绝,潜移默化地陶育着众多的读者。
小说写的是宋元明清的背景,欧化中文其时尚未入侵,自然无立足之地。金庸的文笔,典雅得宜,文白交融。没有“对我来说”,没有“基本上”,没有“进行到底”,没有“性”、“感”、“度”,没有“最……之一”,没有“掌门‘们’”,没有“‘被被’不休”、“‘的的’不休”……,有的是纯净优美的中文,通顺贴切的文句,简直可作为中文的经典教材。
而上文所叙,实不足以言金庸小说妙处之什一。不过,为人父母的,若想要孩子学好中文的话,不妨给他们买上一套《射雕英雄传》,再和他们共享细读,与郭靖、黄蓉一起闯荡江湖。一旦孩子培养出了兴趣,就一套接一套买;少喝几个月的星巴克,即换来一个渊博儒雅的中文世界,何乐而不为呢?
摄影:Nick Wu(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