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名字其实不叫阿珠。
我不太确定她家是在什么时候搬来我家对面,记忆中,好像是小学三、四年级左右的事情。反正她就常常出现在我家。放学回家第一个见到的不是我妈,而是阿珠与我妹在我家玩小狗。
阿珠是混血儿,父亲是印裔,母亲是华裔。家里是用英文沟通的,阿珠的母亲用广东话和我老妈交谈;阿珠呢,完全不懂华语、也没有学到多少她妈的广东话;英文掺杂不咸不淡的广东话和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其口音常常被我奚落,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要知道,我虽然不是什么高头大马的小男生;但是,男生打女生,赢面还是比较大。
一天下午,我们一起骑脚踏车去买冰棒,路上她警告我以后要小心。下次再还手你会后悔,她说,因为我开始学跆拳道了云云。我听了哈哈大笑。
后来我们真的没有再打架了,不是因为我听话。而是我真的被她的三脚猫跆拳道打趴在地,还用腿压着我的脖子,让我吃了几口土!
阿珠的原名叫朱莉安娜,她妈叫她 “朱”,我也入乡随俗,唤她阿珠。
后来的周末,阿珠除了上教堂外,几乎都会窝在我家看漫画。叮当和老夫子是她的最爱,看到好笑处,会用漫画盖脸吃吃的在笑。你看懂中文吗?我问。阿珠指着老夫子上的@#¥%&*,问我那是什么东西?这是反驳别人骂你的话,我说,然后举例说明,再用广东话教了她几个例子。
接下来,阿珠和她妈的对话中,用上了老夫子的@#¥%&*,结果被禁足好几个星期。我骑脚踏车吹着口哨经过她家,她就会拿水喉用水射我、拿小石头丢我。
胆敢让君子吃土?
中学我念我的华文中学,她念她的国中。我每天赶公共交通上课,她有私人校车载送。
记得刚上课不久,她衣衫不整的回家。说与同校车的男生打架,为了争夺誰可以站在校车门口。这个时候的阿珠,打架几乎没输过,跆拳道黑带的实力真的不是盖的。
我说,站在校车门口很不好耶,风大,穿裙子容易走光。哪会?她说,我里面有穿运动裤的啦!你看!便把裙子掀了起来。
而珠妈妈刚好经过。
接下来的禁足比较久。偶尔她会拨电话来家里,要我带漫画去她家给她看;和同学骑脚踏车经过她家时,见她可怜兮兮的坐在秋千上,抱着我家小狗在自言自语;几个月过去,阿珠还是不被允许离开家门。
某天放学,一辆校车经过学校大门,而站在校车门口的,刚好就是阿珠。阿珠向我眨了眨眼睛,嘴角扬起、笑了笑,那诡异的微笑随着阿珠的校车扬长而去。
第二天,果不其然,阿珠等在校门口。她见我出来,勾着我的手臂说,走!我们一起回家。不行!我说,我要吃了东西才回家。然后带她去我常去的小面馆,要了一碗阳春面。你就吃这个?阿珠问,她回头向老板要了一碗鱼丸,一盘锅贴。那是我中学生涯,第一次吃得那么饱。
接下来,每隔几个星期,我们就相约到处去吃东西。我们去吃了冠记的干捞云吞面、金莲记的碳炒福建面,还有咖喱猪肠粉、南香鸡饭、瓦煲鸡饭等等。
茨厂街上大大小小的摊贩几乎都有留下我们的足迹。
时光飞逝,中三那年的一个下午,回家时遇见珠妈妈和老妈在客厅讲话。Auntie!我向珠妈妈打了声招呼。我们刚好谈到你呢,珠妈妈说。我们下星期会搬家,搬去Netherlands,珠爸爸被调去那儿呆五年啦,那儿的人不太讲英文的啦…呱啦呱啦…珠妈妈接下来说了什么,什么时候离开,我基本上是完全没有听进去,也没有察觉。
隔天,如我所料,阿珠在校门口等我,她一如往常般勾了我的手臂。咱们一起去吃阳春面,我说,这次的面钱我付。我们默默的吃完,默默的走路去巴士总站等巴士。
我会写信给你,阿珠说。你要读完我的信好吗?
我一定会用功查字典,从头到尾、一字一句的把妳的信给读完。
阿珠离开那天,我送她一叠信纸;她给我一本英文字典。
接下来的日子,我搬了几次家,她也由荷兰转去英国念书。即便如此,我们仍一来一往的通信好多年。她学了些中文,而我的英文由几行字加图画,到最后可以洋洋洒洒的写满几张纸……虽然文法还是乱七八糟。
离别后第一次见面,是约在九年后的一个下午,她工作的地方附近。
我刚从台北毕业回来,她已经是一家建筑公司的采购主任。一如往昔的勾着我的手臂,一起去吃午餐。她送我一盒共十八件侏罗纪海洋生物的化石标本,我送她一套由台北搜回来的Elvis Presley黑胶唱片。
一个半小时的午餐时间很快过。送她回去上班途中,她久久不说一句话。我望了望她,见她满脸笑意的看着地上。干嘛?我问她。她说,有你这个猪朋狗友,真好。
她竟然说成语!
从她顽皮的眼神,我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当这句成语……哎,人一生物一世,猪朋狗友这玩意儿,一个就好。
一个就够。
摄影:黄艺畅(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