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是任何教育的天敌,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多元,恐怕没有哪个文化鼓励说谎。但我们从来无法禁绝谎言。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上位者的谎言史,故有“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说。在说谎是说谎者的通行证的世界里,诚实只能是诚实者的墓志铭。有趣的是,身居高位者的成功之路从来都是谎言铺就的,然而,行到高位之后却都在大肆宣扬诚实守信的道德戒律,以此极力为自己洗白。古往今来,没有哪个主流价值观敢把尔虞我诈、坑蒙拐骗正当化,“厚黑学”之类的宝典终究只是邪门武功。主流教育从来都只教育人们不要说谎。
为何说谎从来不需要启蒙?这当然是利益使然。人类对于利益追逐的本性决定了我们会做出诸多对于自己有利的选择。如果说谎能形成对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那么生物的求生本能一定会引导我们走这条路。更何况,谎言对于利益的获取来说是不仅是最有效的,更是最高效的。职场上的巧言令色溜须拍马远胜过甘于寂寞的踏实苦干,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嘴皮子就是核心竞争力。
所有的谎言当然都是利己的,这个世界上原本不存在利他的谎言。因为是否对于主体有利从来都需要主体自身来判断,作为各自独立的主体谁也无法代替他人来判断利害关系。而如果主体被谎言蒙蔽而丧失了自身判断利害的权利,那么无论哪种选择都不可能构成主体的利益。比如中国人在正义的大旗下最心安理得的谎言就是对病人隐瞒他的病情,且美其名曰“善意的谎言”。越是重大的病情越导致集体性的联合隐瞒。诸多病人在病情的紧要关头不仅要与病魔作斗争,还须不断地与支支吾吾的亲友争夺知情权。这种剥夺了主体知情权与选择权的谎言,即便真的是对病人的身心有利,那么他们又凭什么认为所谓的身心健康比主体对于自己身体的支配权更重要呢?更何况很多时候旁人的选择未必对于主体自身更有利。总而言之,没有主体的介入,就不存在对于主体的“善意”。
因此,在排除了所有利他的可能性之后,所有的谎言一定是利己的;在此基础上,我们才可以更加细分出善意与恶意的谎言。而善意与恶意的区分就在于这样的利己是损人还是不损人的。如果是损人利己的谎言,那么与这世上绝大多数谎言一致,在伦理上无法成立但在现实生活中屡试不爽,这就已成定论,无需多谈。而如果是利己不损人的谎言,这多少有点微妙。因为如果如上文所说,谎言本身损害了被隐瞒者的知情权,那么无论如何难以称之为“不损人”。但如果此谎言描述的事件与被隐瞒者无关,或者说被隐瞒者并不具有知情权——比如当你在过年聚会时被问及个人收入之时,此询问者是否拥有对你收入的知情权呢?你当然可以义正言辞地以对方不具有此知情权回绝他,但这么做会有损于现场的气氛以及你们之间的感情,也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而如果你如实禀报的话,那么对方获得了原来不具有的知情权,你则丧失了自己的隐私权,这就形成了损己利人的行为。此外,如果你刻意虚报自己收入的话,你通过一个谎言,保护了自己的隐私权,同时也许满足了对方的好奇心、虚荣心以及假想中的知情权,从而形成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利己不损人。但如此带来的好奇心、虚荣心与虚伪的知情权,或许还有其他的副作用——作为一个整体效果,是否真的对被隐瞒者无害呢?则见仁见智,难以一概而论。毕竟好奇心与虚荣心这样的名词可好可坏,粉饰太平的谎言未必比血淋淋的真相更抚慰人心。因此,难有绝对善意的谎言;或许应该说,这个世界上,只存在绝对恶意的谎言以及不那么恶意的谎言。这就是谎言的本质。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