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各路文化人都在经受脱胎换骨、炼狱似的时代。一年冬天,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识一字的女孩凤,由经典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一个江南水乡嫁到了江南另一个水乡。只见了一面,还没看清楚眼睛鼻子长得如何、长她九岁的一个男人就做了她的丈夫。父母以为给女儿找到了一户好人家,觉得这人家的父亲做过老店王,家里总有点老底,何况其他子女都已独立,大姐、弟妹均是文化人。要作为女婿的长子虽不搞教育文化,但也是个吃国家饭的企业职工,女儿不会吃亏到哪里去。
只从水路坐船到过县城的凤,那天穿上红棉袄、蓝哔叽裤,被人抱进一辆没有品牌的小车,一路颠簸,一路呕吐;昏昏沉沉,模模糊糊地在一间草房的堂中与那个男人鞠了躬,拜了堂,结束了娘家的女儿农家生活,开始了不知道任何前景、为人妻媳的农家生活。
男人是知青,接替了父亲退休后的工作,在小镇上的供销社做了一名营业员,但是他的家仍然在当年下乡的城郊农村,家里还有几分口粮田,一人的自留地。凤在娘家就熟稔了传统经典的农田劳动,也不会其他的营生,夫家的农活儿就心甘情愿地全担在了肩上。下秧、种田、耘田、收割;挑担、推车、晒谷、堆草垛,无不能干。除此以外,又在山上东一块、西一块地开荒,种了几分地的竹子,在田沟边上点些豆种。到了春天,凤独自一人半夜三点起床,心中害怕自己却硬要壮着胆,拿着一支手电,爬上幽黑的点缀着坟墓的山坡,去寻找、去挖掘刚刚露尖的春笋,摘下鲜嫩的豆荚,到镇上赶个早市,换几个种子钱、油盐钱,凑个农作物的肥料钱。回到家不到七点。先给一口猪、一群鸡和鸭喂食,然后才自己吃早饭——家乡经典的乌干菜白米饭。呼呼几下,一大碗泡饭下肚。进门放了饭碗,随手在靠着门墙上的一排农具中拿起一把,戴上草帽,蹬蹬蹬又到田里地上干活去了。
几乎每天就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凤那清秀端正的脸庞总是那么沉静,面对日复一日的劳作从不厌倦,没有一句抱怨。她觉得日子就是那样过,对她来说,只是换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离开了爹娘,自己做起了一户人家。
不久,凤生了一个儿子。做婆婆的有了长房长孙,比做媳妇的还高兴,亲自帮媳妇坐月子。凤,一点不矫情,满月后,仍然平静地带孩子,下地干活。倒是做婆婆的,一则觉得大儿子没有像其他几个儿女那样受教育,读书读不上去,能力也差,要帮他一把;二则觉得大媳妇一个人忙不过来,但是城里还有老的、小的一大家子人放不下。等到孙子会走路,奶奶就把孙子带进城,自己亲自照料。但是奶奶也是一字不识农村出身的家庭妇女,那时候也没什么早教、亲子活动,只要让孙子吃饱穿暖就好。凤,只觉得婆婆是为她好,儿子离开自己,心里怎么会不难过,但想到儿子到城里过的日子一定比在乡下好,也就顺由婆婆的安排了。
即使生了儿子,凤仍得不到丈夫的温情。丈夫虽然自己也只是个初中生,但在没上过学,一字也不会划的妻子面前很自负,常常嫌她,不给她好脸色,要么不跟她说话,要么就是喉咙直响。凤只是认为自己没上过学,确实不如别人,再说自己的男人在外上班赚钱,是自己的依靠,喉咙响就让他响吧,不与他计较。
过了两年又生下了女儿,正好是计划生育开始抓紧落实的时候。凤是个爽快的人,在村里的妇女主任到她家的第三次,就答应做手术,以后不再生孩子。手术时,凤战战兢兢地很紧张,麻药一过,创口痛得实在受不了,在手术室里术后观察时又不敢哼叫。想想别人都有亲人陪着来手术,而自己却是孤零零的,连丈夫都没来,心里一阵阵心酸。半个小时后,护士把她的病床推出手术室,当她一看到在门口等候的大姑(丈夫的姐姐),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刷刷地流了出来。
改革开放很快到了各单位裁减职工的阶段。被认为能力低下的,凤的丈夫当然首当其冲地被下岗了。但丈夫觉得自己能挣大钱,在父亲和姐姐的资助下,做起了小本生意。起初做加工棉布被套、短裤买卖,因为做工不好,卖不出,没赚头;又换倒卖大米,却计算不过米贩子,常常亏钱。生意做不好,没有正当的收入,脾气越来越差,不时地向老婆出气。凤总是忍气吞声,实在受不了,也不敢到婆婆面前诉苦,只是在她觉得通情达理的大姑面前流一通眼泪,呜呜咽咽地说说气话:“我要不是为了两个小的,一定跟他分手了。”
好在婆婆一直待她不错,常常在夏收秋种农忙时节到乡下帮媳妇烧饭煮点心,凤也是心存感恩。没想到一年春节后,婆婆脑溢血没抢救过来去世了。守灵时,凤来个吊唁的客人就恸哭一场,一边哭一边回忆婆婆对自己的好,一边哭一边诉说自己没有能力回报婆婆的恩情。大姑心里明白,她还在倾诉自己的苦命,远离家乡,嫁了个不能依靠的男人,还那样不通人情,然而她一句也没哭诉出来,真是个经典!
过了几年,公公摔了一跤,生活不能自理。兄弟姐妹与她商量,希望她到城里护理公公,同时也给她家一定的经济补助,周末由城里的兄弟姐妹护理,凤可以回自己家照看照看。凤想想自己也应该尽个孝,兄弟姐妹帮助她,手头会有几个灵活钱,谢谢还来不及。因为房子小,凤每天晚上打开铺盖,早上卷起被褥,睡在公公床前的地板上,白天黑夜地照顾公公。起床洗漱、喂饭喝水,有条不紊。公公不爱讲话,要看电视就用眼神斜向电视机,要大小便了,就把盖在膝盖上的薄毯子拿开,一个想法,一个要求全在脸色、眼神、手势上表达。凤虽没受过教育,但情商不错,很快就能理解公公一举一动的目的,做公公的无可挑剔。每天,凤把公公从床上抱起来坐到椅子上、马桶上,坐起躺下,来回总有十来次,从没怨言。最让家里兄弟姐妹敬佩的是,她来来回回倒屎尿,洗粪盆,从来没说过一声臭。那么好的性格脾气不是一般读书人能具有的。
日子像流水,凤自己也要做婆婆了。为了儿子娶妻造房,为了还债,凤又早晚抹黑地干农活、做家政。辛苦了几年,总算还掉了所有的债务。丈夫到了退休年龄,每月有了不多却固定的收入,凤虽然得不到他的钱,但丈夫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折腾。凤想可以安安静静过几年田野生活了,谁知丈夫又连续两次脑血栓,第二次后,失去了劳力。凤心里并不喜欢这个男人,但既然走在了一起,也就丢不开照顾丈夫的道理。
村里的土地大都卖给了承包户,小户人家已经不再种水稻。凤就在地边、沟边点豆种菜。到了收成时节,每天下午到田地里摘下新鲜的蔬菜瓜果,整理成捆。晚上十二点到镇上批发市场把菜卖给本镇的批发商。镇上的批发商二点再赶到城里的批发市场,把菜卖给城里的菜贩子。辗转三次,城里的蔬菜价格就贵上去了。但是太阳晒,风雨淋,其中凤又赚得了几个钱?
卖了菜,凤回到家再睡上三四个小时,不敢多睡,立刻起床,要照看丈夫是否起了床,要做早饭,要料理家务,要去地里拾掇那些能换几个钱的蔬菜和瓜豆。如果日子就这样过,凤倒也不觉得苦,她觉得能下地干活就是快乐,她就怕家里不平安。果然又出事了,媳妇嫌儿子挣钱不多花钱厉害,儿子嫌媳妇不给她本钱做生意,两人吵着要闹离婚了。
凤呢,觉得这种事情只能嘴上说说而已,从未想到这种事情要出现在自己家里了。她儿子面前不敢讲一句话,媳妇面前更不敢讲,只有哭着到大姑二姑那里诉说。
这是什么时代了?法院调节也不一定能劝得住不离婚。大姑的劝说被拒绝在媳妇的门外,那就只能顺其自然了。凤哭过之后,想想自己除了还有点力气,其他什么都没有,是个除了下地干活,没能力做其他事情的人,儿子媳妇的事情觉得也只有顺其自然了。
凤不认字,不知道书里写的那些男女千奇百怪的爱恨苦乐、也不会看报,不懂得报上登的那些世道朝夕变幻的科学魔术。她只知道好好干活,好好做人,再简单不过的要求了,可是命运却让她走了这么复杂艰难的人生路。
苦过,哭过以后,凤对自己说:这就是命。命里排好,我有什么话好说!
现在的凤,还是平静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歇,还多了一份念佛。
(附图摘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