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何在?》/江扬(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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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广义上说,友谊涵盖了人生大多数人际关系,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你很难不从其中找到友谊的成分,而完全剥离了友谊的爱情或者亲情则令人不寒而栗。因此,友谊常常与人类诸多美好的感情联系在一起。然而,从狭义上说,友谊又不应掺入杂质。纯洁的友情之所以美好,在于它符合了无功利的审美需要。对于风雅的伯牙子期来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如果没有,则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些都无关于功利。除此之外,无论是酒肉之交,还是政治同盟,但凡是掺杂了额外杂质的交情,便会让友谊变了味道。

友谊拒绝功利,但友谊的建立则常常来源于功利。为了学位而结的同窗之谊、为了工作而生同事之谊、以及为了战争而得的战友之谊等等,无不与其挂钩。由功利关系建立起来的友谊,亦会随着利益的演变而变质。毕业多年后的同学聚会,出席的人数越来越少,盖因情谊消退。即便为数不多的勉力出席者,也不过赴的是一场吹嘘与交易的约。同事、战友亦是如此,雇佣关系的结束,往往标志着相互缘尽,无论之前曾经多么亲密,也难以为继。如管仲和鲍叔牙这样生于功利而超越功利的故事毕竟只是历史佳话。

当然,如果仰望星空,我们还可以期待一种更加纯粹的君子之交。这样的交情无关于利益交换,不因时间而褪色,而是基于一种价值观或者信仰的共同体,长久地存在。如果说一切社会关系来自于对个人身份认同的再确认,那么在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中,友谊成了对于个人信仰系统的再确认。只要个人的信仰不改变,那么围绕着信仰而建立的友谊亦不会改变。所谓的淡如水即意味着友谊可以如流水般消逝,但随时可以因信仰之名而重新汇聚成流。在这个意义上,友谊早已隐身后台,起组织作用的是人的共同价值取向。也就是孟德斯鸠所说的:如果一个人足够高尚,那么他将没有朋友,因为他视所有人为朋友。

然而,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总是有阴谋论的用武之地。如果我们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看待这些所谓高尚友谊的话,与其说它是为了一个更高的价值取向,毋宁说是出自于对自身思想繁衍的需求。正如亲情确认了家庭认同的同时亦确保了家族繁盛,乡情确认了地域认同的同时亦催生了文化繁衍,友情的增殖亦大致相同。在弱肉强食的自然世界中抱团取暖,自我复制,乃至拉帮结派,党同伐异,是所有文明基因的共性,无所谓高尚还是低劣。

更重要的是,在今天所谓的后现代都市语境下,当我们还来不及细细考量友谊的优劣之别时,我们已经需要直面它的存在问题。当约炮变成常态,爱情就成了奢侈品;当应酬充斥了日常生活,友谊也就成为稀缺品。前一阵流行过的网络语——“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大致形容了瞬息万变的现代社会映衬下脆弱的友谊关系。这并非段子手的无病呻吟。即便是基于共同价值观的淡如水的理想友谊,也随时可以因为信仰的转向而彻底流逝,淡出鸟去。在个人主义甚嚣尘上的今天,友谊早已不是生活必需品。都市新新人类完全可以机械地活着,用感官代替感情,以享乐取代快乐。当所有的感情都烟消云散之后,伯牙子期、管鲍之交的故事就只能永远停留在历史中了。

摄影:Clement(马来西亚)

《文理之辩》/江扬(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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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人类进入工业化时代以来,以数学、物理为代表的自然科学就以吹枯拉朽之势成为推动社会发展的显性核心力量。而与之相对,人文学科作为苟活在强势科学阴影下的弱势群体,一直自怨自艾。在经济尚佳的时代,人文学科尚能以素质教育的名义在蓬勃发展的金钱游戏中分得一杯羹;而在近年世界经济下滑,教育经费削减的大趋势下,高等教育中的人文学科成了最先受到冲击的群体。诸多人文学者无不呜呼哀哉,比如芝加哥大学的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教授专门著书谈论人文教育的重要性(Not for Profit: Why Democracy Needs the Humanities),竭力将人文教育与资本社会的良性发展联系起来。而在中国,“五四”以来一直强调的西化或是现代化,某种意义上就是以西方先进的科学知识取代传统的孔孟之学。近年来甚嚣尘上的的重振国学、再谈新儒家亦不过是进一步注解了人文的不振。总而言之,理工是刚,人文为柔;理工代表男性,人文则是女性。女性主义无论怎么高涨也难以扭转性别差异的现状,人文学者们试图以柔克刚却常常沦为怨妇式的絮絮叨叨。

人文学科长年处于弱势地位,因此,一旦出现一丝来自理工学科的“示爱”,总是欣喜若狂,如获至宝。比如,近年来量子力学中对于物质微观不确定性的发现常常被众多人文学者大加引证,作为虚无缥缈的人文理念获得“科学教”背书的例子。而一些自然科学家谈论哲学的只言片语也屡屡被人文学者大做文章,解读为“科学家千辛万苦爬到山顶时,佛学大师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物理学变得亲密,数学看起来也可以为我所用。斐波那契数列、黄金分割为美学带来了科学味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样数字式的哲学解答,或是戏剧创作中的经典三幕剧结构,都为数学的美学化增添更多论证的砝码。

我们还可以找到更多文理之间的有机联系,却不能因此而否认,文理毕竟泾渭分明。以数学为王冠的自然科学,探究的是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的宇宙奥秘。每一次重大科学成果的发现,在让人惊叹宇宙的奥妙的同时,也都映衬出人类的渺小。科学发现最为激动人心之处,恐怕莫过于有限的人类触角所触及的永恒无边真理。换句话说,文明可以毁灭,人类可以毁灭,乃至美也可能毁灭,但数学永存。在亘古永存的真理面前,我们只能俯首称臣。费尽心思地召唤科学来为哲学贴金,只能证明了后者的渺小与局限。

更重要的是,人文的意义,并非通过其与科学的眉来眼去来体现。即便不存在绝对的哲学,但也不妨碍其产生对于人类的绝对意义。有限的哲学对应有限的人类,其意义即为无穷。用有限的生命幅度去追求无限的宇宙真理固然令人敬佩,但承认生命的有限性,在此有限的框架下探寻相对的真善美也同样意义非凡。或许可以用效率与公平的辩证来做个类比。理工代表的是效率,而人文则为公平。我们不能因为永恒的效率而忽视了暂时的公平,因为对于无法重来的生命而言,所有的意义都是暂时。在这个暂时性的当下,我们不仅需要效率的诱惑,更加需要公平的温暖。因此,停止怨妇式的絮絮叨叨吧,更无需因为性别差异就委身依附。可取的弱者姿态从来不是自怨自艾,而是自立自主。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

《电影是什么?》/江扬(中国)

250516 重庆森林
电影,film,是每秒钟24格的菲林合成的运动图像。

这样的运动图像由诞生之始就吸引了众多的观众。首先这是人类从未有过的从视觉到听觉的革命性体验。其次,在黑暗的密闭空间中,观者看到了自身无法实现的幻想,又或是满足了日常生活中难以获得的窥视欲,封闭的电影院成为人类进入白日梦的契机。于是,电影演化为现代人重要的一种娱乐。

发梦之余,或者说在满足了观众众多的身体欲望之后,有些人不再满足于电影提供的廉价快感。他们希望电影可以承载人类的思想,可以作为形而上思考的工具。于是,电影又变成了艺术。

无论是艺术还是娱乐,电影都需要人们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来完成。一部精雕细琢的电影作品可能耗费一个制作团队数年之久。有些导演更是以磨洋工著称,那么电影就成了他们与整个幕后团队的生计。

除了时间与生计,与电影更加息息相关的是制作成本。与其它艺术文化形式不同,电影可能是最烧钱的行当。为了满足越来越多观众形而上与形而下的追求,越来越多的电影被炮制出来,从而越来越多的资本就进入电影业。在中国大陆,近年来电影的总票房每年都增长三四成,远远超过了大陆的GDP增长以及通货膨胀率,牵动了数百亿的资本。于是,电影就形成了巨大的产业。

电影成为引人瞩目的产业,获得越来越多的社会影响力,成为社会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而越来越被掌权者们所重视,于是,电影就参与塑造政治意识形态,成了政治宣传的工具。

对内,电影成了阶级统治的工具,而对外,电影的影响力跨越国界,成为跨民族、跨文化的重要交流工具。在全球化竞争的大背景下,电影体现了各地区各民族的文化特征,电影成了文化软实力的标志。

当然,电影业不仅是展现各国软实力的角力场,它也是弥合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桥梁。作为综合艺术,电影提供了无论是文学、绘画还是音乐都无法比拟的复合视听体验。而作为费钱费力的创作,它又比诸多电视、网络视频更加具有严肃性与艺术性。换句话说,电影是极具代表性的文化媒介。

对于电影,这样的延伸阐释还可以很长。总而言之,无论电影是什么,它再也不只是1秒钟24格的菲林了。

电影海报摘自网络。

《恐惧的缘由》/江扬(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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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为人知的《世界人权宣言》将免于恐惧的自由列为人的一项基本人权,这一方面说明了免于恐惧的重要,另一方面似乎也验证了免于恐惧的困难。事实上,恐惧是人类自古以来的基本情感之一,比如很多人对于一些特殊的金属刮擦声感觉牙齿打颤、毛孔悚然,有一些特殊的高音或者低音也总是让人不寒而栗,成为恐怖电影惯用的配乐,这些皆是人类自身无法克服的恐怖感的体现。

隐性无意识的恐惧难以克服,而显性有意识的恐惧则也无所不在。种种天灾人祸让人生多艰。如果说天灾无法避免的话,从人类社会到目前为止的发展进程看,人祸也难以根治。世界局势持续的动荡不安使得一度被“历史的终结”冲昏了头脑的人们亦不再乐观。无论是独裁还是民主,无论是前现代还是后现代,贫穷与灾难仍然时时如影随形。

细究说来,对于贫穷灾难的恐惧也许源于对于死亡的恐惧。贫穷带来的老无所养、病无所医,人祸带来的牢狱之灾、性命之忧等等,都直接指向对于死亡的恐惧。在现代启蒙思想——“人生而平等”的基础上修正来的“人生而不平等,死而平等”越来越成为大多数人的共识。正因为对于死亡恐惧的不可解,它成为人世间最为平等的遭遇。上至王宫贵族,下至三教九流,起码在目前看来,人人皆难逃一死。无论如何用宗教来粉饰死亡,所有人心里都隐含着对于死亡的不祥之感。死亡,是一种跨越国界、超越文化的普适性恐惧。

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也许是自有人类以来最为根深蒂固的集体性意识。从来没有一个死去的人来告诉我们死亡究竟是什么样的,这愈发激发了人们的恐惧感。因此,对于死亡的恐惧来自于未知。这样的未知不断扩散,以至于人们穷极智慧对另一个世界赋予想象。乐观的人们构造出极乐世界,悲观的人们则虚拟出地狱轮回。但无论是天使还是鬼神,无论他们是牛头马面还是半人半马,归根到底还是人形。人类的想象力是多么贫瘠啊,人们在面对未知的死亡之时却又是多么无助,总是费尽心思地把死去的世界想象出另一个人间。

但理性告诉我们,从来没有什么另一个世界。生命就是一切,死去就是全无。因此,对于死亡的恐惧又演化为对于生命的留恋。然而,生命真的美好么?我们可以仅仅因为生命无法重来就肯定它的美妙么?从逻辑上说这并不完全成立。比如曾经的红卫兵们不能因为青春的一去不复返就盲目歌颂文革的炽热。同理,生命也并不因为其无法重来就必然高贵。为人已久的我们早已知晓,人间有多少善来融化你,就会有多少恶来吞噬你。抑郁症是现代社会的名词,但主动抛却生命的人们古已有之。他们中的一部分愚者是受了转世天堂的蛊惑而被骗致死,可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世间的智者,他们深知不存在什么死后的世界,但比起对于死亡的恐慌,他们对于人世间的丑陋更加畏惧。两害取其轻,活着未必比死去更值得。这是智者的慷慨赴死,近现代的如海明威、王国维、川端康成、老舍、海子等,皆属于此类。这就是理性的力量。只有理性的力量才能让我们心安理得,也只有坚持理性的人,才能不畏强权,不惧生死。

摄影:林明辉(瑞典)

《自我修行、自我增值与自我包装》/江扬(中国)

220316 Li Jia Yong 57
传统人文教育的目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那么政治正确的说法则是学而优则仕,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锺粟。但无论如何,读书人的底线还是有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如果读书带不来权力的话,最起码还能起到增强自我修养的作用。这代表了一种主动寻求超越自身的需要。

然而,在今天这个全球化竞争的时代,自我修行已经渐趋过时,自我增值成为人们接受教育的主要目的。为了简历而奋斗取代了为了意义而努力,成为人生的终极目标。因为在人口前所未有地频繁流动的今天,个人修养是如此内化而让人难以判断的标准。现代人无暇也无心来经营与陌生人的交往,我们对人的认识只能从他或她的简历开始,很多情况下这就是认识的全部。简历决定了个体在等级森严、门户林立的人类社会中的阶级与地位。于是,增加简历上的条码、让简历更具分量成了自我增值最直接的目标。在自我增值的大趋势下,漫漫人生路的修行简化成了简历上增加的一个个头衔、一道道资历。自我增值成了简历增值,“我”变得怎样反倒不再重要。一言以蔽之,“我”与“我的简历”产生了脱节。

更有甚者,早已熟稔资本社会的运行逻辑,既然自我增值不过是账面上的游戏,那么与其事倍功半地为了简历上的一行小字而埋头苦练,不如将资本市场中的行销手段充分利用,用自我包装来代替自我增值,以浑水摸鱼。正如影像与真相不再对等一样,包装后的简历与真人又再一次地脱节,“我”、“我的简历”与“我简历看上去的价值”形成了三重错位。乍一看这似乎惊世骇俗,但久居染缸的我们早已心知肚明,擅于自我包装在今天是再正常不过的经世之学、谋生之道。实打实地让简历增值,与虚打虚地让简历看起来很值,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归根结底都是关于简历的游戏,与自我修行无关。于是,自我包装与简历造假之间也渐渐暗通了款曲。《围城》中野鸡克莱登大学的毕业生们尚知廉耻,自惭形秽,但对于今天诸如唐骏这样的顶着西太平洋大学的名号招摇过市的人们来说,被拆穿不过是把戏没玩好不小心露出马脚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乃至于李开复所吹嘘的与奥巴马的同学关系或者韩寒这样自诩的少年天才纷纷被披露之后,在多数人看来更是不值一提。这个年头,谁都知道包装只是包装而已,总是像方舟子那样撕开包装较真就没趣了不是?英雄莫问出处,好汉别被戳穿。不管好包装坏包装,只要能蒙混过关,有利可图,就是好包装。这就是今天自我增值的实质。

摄影:李嘉永(台湾)

关于方舟子:按这里

《从戾气到底气》/江扬(寄自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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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的发明是人类生产力发展、贸易促进、文明繁盛的必经之路。但金融业的过度繁荣让金钱不再满足于贸易润滑剂的辅助作用,而是反客为主,渐渐成为人类所有社会生活的主宰。在前资本主义时代,如果不满意世俗的喧嚣,我们尚可以憧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式的远离货币的生活。但在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今天,连每一寸山野丛林都可能资本化的时候,金钱基本上等同于生存权。离开金钱,人几乎难以为继,遑论各种其它权利。金钱还成为衡量现代社会各种权力的尺子。无论是文化权力、知识权力还是话语权力,皆须依靠金钱铸就的底气。有了金钱的助力,民俗就可以登堂入室,以文化自居;而缺少金钱的话,文化也难免露出民俗的原型,成为他者观看猎奇的对象。

因此,金钱从来没有如今天这般重要。对于金钱的渴望,或者说对于隐藏在金钱之后的各种权力的渴望,对于长期积弱贫穷的人们,更是一种痛彻心扉的体验。这一点,没有谁比经历过中国大陆动荡的五六十年代的人们更了解,也没有人比这些“变老的坏人”们表现得更充分。今天蔓延在中国大陆全民中的种种极致的功利心、名利欲,虽说未必是由毛时代独创,但若说因此才变本加厉则并不为过。这样的恶果需要数十年来缓慢地消化,直至“变老的坏人”们死去,乃至他们的子女们亦老去,方或可消解。

缺少金钱带来的戾气需要多年才能消弭,而金钱带来的底气亦需要多年才能累积。在这样的过程中,常常会出现一些不合时宜的心态。常见的暴发户式的一掷千金或者葛朗台式的吝啬范儿自不必多说,比较容易忽视的却有两种,一种是小资地标榜精致,以独特的消费观自诩,自命不凡地与各种“不精致的消费”划清界线;另一种则是自命清高,拒绝一切的奢侈消费,追求清贫的名士风流。这两者看似都是理性对待金钱的正面样板,但都无可奈何地暴露出曾经一贫如洗的童年。一味地与主流划清界线与一味地迎合主流都同样证明了对于主流的无能为力。而要想对于这样的无能为力释怀,需要金钱的底气和时间的积淀。不仅是数十年的积淀,也蕴含数代人的积淀。暴发户未必能演变成贵族,但贵族的祖辈必定是暴发户。我们需要穷尽数代人来学习如何更加合理从容地看待金钱。在这个意义上说,宿命论有其唯物主义的注脚。在无法逃避金钱魔力的今天,对于从出生到死亡都需要面对金钱的人生,我们既无法沉沦,也难以逃避,更无力反抗,只能直面。这就是生活在今天的我们的宿命。

(摄影:李嘉永)

关于葛朗台:(按这里

《多元化的爱情》/ 江扬(寄自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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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是一个亘古的话题,吸引眼球的永恒砝码,电影票房的重要保证。相爱而不能相守是千百年来悲剧的重要母体之一,中国历史上的《红楼梦》、《梁祝》、《西厢记》等诸多经典都是这个母题的注脚。但成人们都知道,没有不会消退的爱情,也难有幸福的婚姻。比不能长相厮守更可怕的是真的长相厮守之后的平淡与龃龉。进入婚姻后的爱情即便不是坟墓,但也总是变了味。毛姆说:“他们说热情没有了,爱仍旧可以存在,他们指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感情,好心,共同的爱好,兴趣,和习惯。”不管是什么,爱情变了。

爱情总是有个保鲜期。在传统社会,这样的保鲜期尚可以通过宗法、道德、习俗等约定俗成的东西勉力维持,但在神圣瓦解的现代社会,各种传统约束都渐渐消解,爱情保鲜期的问题就变得愈发严峻。全球互联的时代更是让人们的眼界前所未有的开阔,人际交往也从未有过的便捷,婚姻与爱情所承受的挑战也越来越大。换句话说,爱情的保鲜期已然且还在缩短,这个趋势看起来无以遏制。过去的人们因为没有选择而听天由命,今天的人们则是因为选择太多而不知所措。

由古至今人们总是渴望经历一种不同的生活,幻想着存在着另一个自我的可能性。在这个问题上,前世今生、转世投胎式的宗教信仰为身心受缚的古人提供了精神的慰藉,但对于等不及来世的现代人来说,相对论、平行空间之类的科幻也并不过瘾,速食化的爱情就足以帮助人们直接抵达另一个自我。换一种爱情,似乎就可以体验不同的人生。这样的诱惑,对于自由且没有耐性的现代人来说,又怎能抵挡呢?于是,以一夫一妻制为基础的人类社会的主流构成方式渐渐不再稳固。诸如同性夫妻、终身不婚、同居、一夜情、双性恋、性别转换这样的亚形态也已经当仁不让地重塑着爱情的定义。多元化的社会昭示着多元化的爱情。当我们为百花齐放的各种爱情欢呼之时,什么是爱情?我们已经说不清了。

(摄影:Key Liu Poh Key)

《科技的能量》/ 江扬(寄自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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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对于人类的作用无论怎么强调都不为过。不仅是今天我们的生活被各式新型的科技产品包围,其实仔细一想,那些早已习以为常的电灯、电扇、手表等不也曾经是当年最潮的科技产品么?科技发展的另一个名称,工业化革命,引发了人类社会的巨大变革,被形容为几千年未有之变局,改变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今天生活习惯与古人的截然不同,与其说是社会发展演变,毋宁说是科技发展而造成。

有人认为科技发展仅仅改变了人类的物质生活,对于人类的精神生活并无太大影响。比如中国的政治制度,几千年的封建专制在今天仍然鬼魅丛生,中国人似乎仍然没有走出不断革命不断重建的循环。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掌权者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噤若寒蝉,寝食难安,底层民众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难以驾驭。这不得不归功于科技将世界拉平的作用。传统实体世界的政治角力延伸到了虚拟空间,压制与反抗的此消彼长演变成键盘之前的较量。固然科技的应用让统治变得更加便捷高效,但同样无法忽视的是科技对于大众的启蒙和武装。总之,即便科技发展难以消灭阶级差异,但重复革命的模式仍有望打破,武斗向文斗的渐变总是一种进步。可以说,如果弗朗西斯•福山的历史终结说成立的话,那一定是拜科技发展所赐。

老一代的人总是感觉现代科技的发展一日千里,难以跟上。当祖父辈们还不习惯使用信用卡来代替存折的时候,电子支付已经在革信用卡的命了。科技让年轻人享有从未像今天这么重要的地位,我们也实在无法再低估科技对于物质层面之上的革命。如果老一代的政治权力、经济权力、文化权力不及时地在下一代仍处于襁褓之中时施展,他们会发现,他们越来越难以控制这个时代的走向。毫无征兆地被年轻人篡位夺权并非危言耸听。年轻人不仅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他们甚至直刺深夜,直接接管了午夜的照明,让二十四小时都成为白昼。这是科技带给他们的底气。他们不仅改变规则,颠覆规则,他们更是重建规则。以facebook为代表的网络社交的大行其道,根本上是重建了人类社会的人际关系。

事实上,科技的能量远不仅限于上文提到的政治与社会层面。以它对于人类生物机能的改变为例,有研究表明,在信息大爆炸的今天,人脑的工作模式已经渐渐发生了变化。以往擅长长期记忆的大脑,由于信息的海量、碎片以及随处可得,慢慢转变为向短期记忆和多线程处理方向发展。伴随现代生活模式的持续,相信其对于人类大脑结构的改变将是永久不可逆的。同时,由于现代人所享有的各种便捷服务所带来的惰性,人类在各项身体机能方面的退化也是显而易见。总之,科技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缰绳被轮流握在一小撮毫无历史包袱的年轻精英以及集体无理性的大众手上。最终将直抵何处?无人知晓。唯一肯定的是,我们既是这个大时代的见证者,亦是它的献祭者。

(摄影:Key Liu Poh Key)

《儿童的特权》/ 江 扬(寄自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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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大概多数人都会同意,儿童是我们这个社会中最受保护的人群。贫穷人家会把最好的食物留给幼童,富贵人家则会让子女接受最好的教育。在今天少子化的大趋势下,这个现象越来越严重。在对待儿童的问题上,也许这是人类唯一一个可以最大限度地摆脱自私、彰显人性光辉的时刻。年幼仿佛具有天然的特权与正义,一切最宝贵的资源总是等着他们。次优先的可能是母凭子贵的孕妇们。在他们之外,无论是残障人士、老年人、还是其他弱势群体都无法享有这样的社会集体性的关照。比如,对于未成年儿童的监护,法律规定了各种详细的规则。遗弃幼童是父母天大的罪责,而对老人不孝似乎并不触犯法律。

尽管“不肖子孙”在中国这个古老的社会从来都不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但“养儿防老”仍然是行之有效的种族延续策略。普遍的观点是中国人没有真正的宗教,勉强有的话就是儒教,其中的核心观点之一就是尊老爱幼。如果说孝道是具有千年历史文明对于维护老人们既得利益的狡黠手段的话,那么宗教式地把这种哲学传递给下一代则是这种模式的延续。儿童们的特权或许也来自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辩证式冀望,一代又一代祖先们希望将尊老与爱幼永久地绑定。

然而,一个本质的伦理问题是,年幼必然更高贵么?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如果饥荒时食物不够的话,是否一定要让儿童有更多存活下去的机会?从功利主义角度来说,儿童并不是即战力,无法马上为社群带来亟需的劳动力。留给儿童的粮食并不比留给一个青壮年更能发挥作用。相反,为了照顾儿童特别是年幼的婴儿,一个社群需要调配更多的资源来照顾他们,这往往比供给青壮年更消耗资源,也更不值得。从伦理角度说,对于在社会中从未有任何贡献的幼童,为何值得比那些早已为社会贡献终身的老年人们获得更高的优先级?从“人人平等”这个政治正确的大前提来看,将儿童置于最上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事实上,儿童从不比社会中的其他成员更高贵,但我们仍然愿意给予他们特权,因为他们更纯洁,更能满足人类对于善的期待。即便有科学研究表明,儿童善于对溺爱他们的家长撒娇,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这样幼稚的伎俩对于成人们来说不过是儿戏,且正是可以彰显家长作用的契机。对于家长们来说,他们既从儿童身上看到曾经纯真的自己,又获得了某种重塑生命的希望。儿童的成长代表了一切的可能性,映衬了成人对于改造这个世界残存的能力。对于已经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的人们来说,儿童是他们仅存的可以对于这个世界施加影响力的方式,保存了他们之于个人人生之外的憧憬。从这个意义上说,儿童的特权实际上是留给梦想的特权。

(摄影:PL Tan)

《真小人还是伪君子?》/ 江 扬(寄自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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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廪实而知礼节”,礼仪与修养是吃饱穿暖的现代人无法回避的课题。人类社会发展至今,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从未改变。但礼仪的产生与推行,让强者碾压弱者时不那么面目狰狞,吃相好看了一点,从而弱者被吞噬之际也稍感好受了一点。虽然这没有改变根本上的弱肉强食,但总算标志着人类文明的进步。

然而,也正是因为弱肉强食的格局一直没有得到改变,强者们所广泛遵循的礼仪渐渐地成了假惺惺的忸怩作态。当持续的礼仪无法改变糟糕的现状的时候,礼仪背后的善意也成了虚伪的代名词。于是,伪君子、衣冠禽兽、人面兽心这类词语频频出现,以表达人们对于礼仪造成的欺骗性的不满。与此同时,真小人形象开始大行其道,获得了更多的褒扬。其背后的逻辑是既然做不到,就不要假惺惺地装模作样,还不如坦诚相告。真小人并非真的“小人”,而是对做君子绝望后的被迫披上的保护伞。每当看到那些试图做君子最后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可得而绝望地变成伪君子的范例之时,真小人们恐怕会暗自庆幸,小人的外衣给予他们无比的安全感。既然高尚与低劣的人性在任何个体身上都可能同时存在,与其处处煎熬地要做君子,还不如彻底做个小人来的痛快。“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流行,正是这种“小人哲学”的宣言。

从艺术创作的角度说,真小人的形象自然比伪君子更讨喜。各种艺术作品中的真小人形象创作的典型套路是,一个自轻自贱、无恶不作的地痞流氓,在戏剧的高潮阶段突然洗心革面,陡然转变而做了一件好事,从而让观众感动不已。相应地,伪君子的角色则常常看起来道貌岸然,知书达理,但在片尾则被揭露出是深藏不露的大奸大恶。也许仔细一想,伪君子的破坏力也许并不比真小人更大,这两种“恶”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但坏人变好总是比好人变坏的戏码更讨喜,先抑后扬总是比先扬后抑更让人感动,观众不同的心理期待导致了真小人常常比伪君子更吃香。或者说,在难以改变丛林法则的前提下,越尊重礼仪越吃亏。

但我们无法忽视,真小人的本质问题在于其立足于犬儒主义的出发点。这意味着真小人们早早地放弃了一切礼仪规范,对于世事绝望,玩世不恭的无所谓。摆脱做君子的包袱,看似洒脱,实则是向强权低头,成为命运的奴隶。反过来,伪君子更像是悲壮的勇士,明知真君子难以为继,仍然不屈不挠地试图向他靠近。从这个意义上说,伪君子仍然比真小人可爱一点,起码他们仍然分辨善恶,知道荣耻,谨守礼仪,试图让礼仪来规范社会的运行。爱默生说道,人崇敬爱的原因是因为它总是向上的,而不是向下的;它总是希望而不是绝望。伪君子的可爱之处在于保持了向上的姿态和人生的希望,礼仪就是这种希望的表象。如果说君子是中文语境中对于完人的期待的话,那么既然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人,伪君子就是未完成的完人。这个世界也正是由于存在这么多的伪君子才令人感动,因为他们即便作恶也仍然知耻,只有知耻才不会放弃向上的努力,只有知耻才不会选择做一个小人来敷衍一生。一两个真小人的艺术形象或许让人耳目一新,但如果世界上真的充满了真小人的话,那么恐怕这个世界会比现在更糟。因此,为了让这个世界保留一点向上的希望,我们需要勇敢地承担地做一个君子的压力,坚持礼仪,坚持远离小人,哪怕是伪君子,也更靠近真君子。

(摄影:周嘉惠。要参照今年8月9日的配图,是同一朵花:按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