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进巴南内陆,若有一部四轮驱动车,在森林山路穿梭几个少数族群村落,比较方便。
这一趟,经加央族朋友的介绍,我租用了一位本南人的车。车主兼司机蛮年轻,没超过四十,肤色白皙,身材略略有肉,说话还有点缅腆。
本南人性格就是害羞,即便活得很老,见到陌生人,总会显得有些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这位本南司机名叫安迪,他就和其他的本南人一样,不善于找话题跟人聊天,多数时候都爱保持沉默。我坐在副驾座,尽量找些话题来与他交谈,让同座的其他朋友也可以不必感到拘束。内陆人善长于打猎,逗他聊打山猪的话题,最能让他忘了自己。
行程结束,服了车资给安迪,就多了一位内陆本南朋友。
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打电话给安迪,他说他躺在医院的病床,身体发烧很久,医生就是找不到发烧的原因。过了两个月,我再联络他,他说他已经从马鲁迪医院转到较大的美里医院。他说经过检测后,医生说是血不够,需要输血给他。
由于他不能清楚地告诉我真正的病因,我只能祝福他早日康复。
有一天我到美里,顺便去医院拜访了他。他的头发已经完全脱落,瘦削许多。他太太在医院陪伴着他。
他说医院正安排他到西马医院,需要帮他做骨髓移植手术。在美里的政府医院住了两个月,吃医院提供的食物,他笑着说食物总是没他爱吃的猪肉。听了他说要做骨髓移植的手术,我心中暗忖:“这不就是血癌吗?”
“这是不是血癌?”“如果是,医生有告诉他这是癌?”这些问题在我脑里旋转,始终都没问安迪。
不久,安迪被医院当局安排送到吉隆坡做骨髓移植手术,由他弟弟捐出骨髓。手术顺利完成,康复后,我还载他及他爸爸走一走国家纪念碑和附近的公园。他也满怀希望的说,下次要带我去我所不曾到过的本南村落,见识不同的本南村落的不同风土人情。
我始终没问他是否知道这是血癌、是否知道他的病的严重性、是否有做好心理准备有可能忽然离开这个世界。一个人不懂自己何时离开世界,还想着人生路还有很远可走,有理想要去实现,才能活得有希望,才能快乐。也许,他知道自己患的是血癌,凭着对基督的信仰而产生强大的信心,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得到庇佑,渡过难关。
死,可以离我们很远,但其实它离我们很近。有一天,忽然知道死离开自己很近的时候,心情会怎样?能坦然接受?
叔本华说,人与动物都具有逃避、力图延迟死亡的生存意志,视死亡为最大的灾祸。我们最大的恐惧是来自对死的忧虑。人为何对死如此的忧虑?也许是因为死亡本身是一种非存在。非存在就是一种虚空。试问有谁会对死亡这种“绝对性破灭”不感到虚空、陌生?不感排斥,进而恐惧?
塞内卡说:“与死俱来的一切比死亡本身更可怕。”他说的是,病患者死前的伤痛;呻吟、痉挛、脸色苍白、亲友的嚎哭、丧具、葬礼,把死亡过程衬托得十分恐怖。
伊壁鸠鲁斯认为,死与我们无关。他说:“当我们存在着,意味死亡还没降临。当死亡降临,我们不存在了。”因而,从认识论上来说,人对死亡无从体会,更无法认识。既然人对死亡无从体会和认识,对死亡的恐惧,就纯粹是盲目的意志的产生,不是理性的认识的结果。
人,总是知道自己终有死亡。死是无可避免,终有一天会真的到来。当知道这一天到来眼前的时候,如何战胜死亡的恐惧?这个战胜死亡的恐惧的功课,是现在就要做,还是可以等到最后一刻才来做?
如果有人说他这一生活得幸福,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死都不惧,才是男子汉本色。
历史上有许多视死如归的英雄,最令人津津乐道的,应该是苏格拉底。
他在监狱服死刑,到来刑期的那一日,并没有要等到太阳下山,在狱卒的催促下,心不甘,情不愿之下才喝毒酒。不,苏格拉底在太阳未下山前,就问狱卒是否准备好毒酒。他告诉狱卒,若是准备好了,就拿给他。当狱卒说已准备好,并把毒酒递给他,苏格拉底拿起毒酒,开玩笑地说:“我把(喝毒酒)这玩意儿作祭酒,你看怎么样?”。说完,镇定自若地、毫无畏惧地一口喝了毒酒。苏格拉底身边的朋友看到他一口就喝了毒药,个个不禁悲伤起来,有的哭泣不已,苏格拉底反而要劝大家保持心灵的平和,要大家勇敢些,安静下来。
平时听人拍胸膛说:“我死都不会怕!”是真的吗?还是一句自欺的话?
若是哪一天医生说:“你好像患了不治之症。”如果他还能从容面对,说:“什么好像,放心,即便真是患了不治之症,我也不怕!”才叫人佩服。
- 摄影:Nick Wu(台湾)
- 主题: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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