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是一种病》/谢国权

210315 Lin Yun Yun
消费是一种病,它豢养心里潜伏的饕餮。白川静《汉字百话》中臆测,饕餮巨兽乃印欧语系中的tiger,老虎吊睛大虫也。巨兽嗜食,吃掉我的莽林桑田,吞嚼我的山川日月。消费,能抵一时饥渴。

墨镜、手袋、手机、皮鞋,我为伥鬼长伴君,与尔共消万古愁。巨兽与伥鬼,同铸于铜钱的一面,亦为世界所消费。为了我们下坏了的这手棋,苏鲁支会从山中归来吗?带来药酒,浇烧这蚀人精魂的病。

暑午的太阳,秋凉的月亮,永恒循环的轮回。寂寞的人们,继续消费。喝尽了烧酒,把苏鲁支赶走,这是明天的世界——其实,谁管世界?小小如渔舟,蒙蒙水云里,明天太阳同样升起。

(摄影:Lin Yun Yun)

按:苏鲁支,又译为“查拉图斯拉”。这里指的是尼采的名作《查拉图斯拉如是说》(Also sprach Zarathustra)里的主人翁。作曲家Richard Strauss也从这本书获得灵感,于1896年作了一首同名的曲,这里可以欣赏: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FPwm0e_K98

《农历新年》/谢国权

210215 Lin Yun Yun
农历新年,在我的认知里是具终极意义的节庆。任其它后兴的其它节庆再如何风行,如何鼓动人心,我始终不为所动。这与小时候的记忆和成长的年代有绝对关系。新年,是婆婆竟日笑脸迎人的日子,是客厅昼夜如画,牌声不绝的记忆;是春风拂人,我坐在爷爷单车后往大街上溜达,一路都是老式年歌的氛围;是莫名其妙,忽如其来整个世界一起嬉戏玩闹的时节,像花果山上美猴王和一众子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姿肆狂欢。

这种快乐多深,回忆就有多重。

新年就是一个大黑洞,把所有的情绪都吸空。小时候的喜悦很纯粹,像个肥皂泡,一吹就涨。好长一段时间,每近年关,就有点力不从心,总觉得欠了什么,心底空荡荡地,不着边际。有那么几年,我和四叔常常混在一起。叔侄俩弄了个大风堂,作为藏书和喝茶的所在。放学后,我常和一个如郭靖般憨厚的小子窝在大风堂,甚是惬意。那年,吃了年夜饭,我和四叔回大风堂,守岁时候,他回房睡了,我一个人枕书睡在纸堆中,看窗外如玫瑰盛开的烟火,一时想起妈妈在电话里头的叮咛、一时想想未来,听街上路人的笑语,那一刹那,我觉得黑洞就在左心房的漩涡。

新年就这么一岁岁地和我一起年华老去。大风堂卖了,人也散了,我用漫不经心和若无其事来应付年兽,我小心翼翼把心情藏好,不漏痕迹,使黑洞无处着手。我学会了除夕夜不超过凌晨一点睡觉、不急着过年前理发、没买一件新衣裳,数着初一、初二时候,也把星期几牢记于脑。年,就像腊肉,只有细嚼时候,风干的记忆才会渗溢齿颊。

我和新年就这么渐行渐远,以为从此就过节时候只道恭喜恭喜,天凉好个秋,打打哈哈而已。然后,我发现它就像变种的病毒已经换了面貌来找我。每每近年时候总有种年关失守的感觉。我坚壁清野地守在冬深的九宫内,它还是寻来了。以腊香、梅花、烟火等为掩饰,静静地伏于城墙之外。如日影般,我知道这是不可能回逆的,然而,这么无奈,见城池丢了一座接一座,实在没有高兴的理由。

读佛学文章,说诸法无我,诸行无常,确实,去了我执我见,自然少了这些庸人自扰的困惑。然而,丢弃这敝帚自珍的我之后,还剩什么?人到最后,就这些腊肉耐嚼。或许,应该寻梅踏雪、闻香赏花,把漫天的烟火看成烟花,学他人嬉闹游戏。

那天回早,小女待在门口,弯着眼睛笑。我一把抱起,问她知道什么是过年吗?她应道是烧肉干,然后一直缠着去外看看。左牵右抱,在门外的肉干摊看白灰旋拨通红火,小女手抓了一小片肉干在咬。眯着眼,弯弯的睫毛下,有千树万树梨花开。

(摄影:Lin Yun Yun)
(照片所示不是梨花,应该是樱花)

《为什么谈哲学?》/谢国权

200814 Clement
为什么谈哲学?因为这世上有一些人觉得除了生活,过日子,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这种秉性是与生俱来的,如阳光雨露,泽被草木,只是深浅不一而已。这种感受由于因缘际遇,因人而异。当然也有一些横空出世的天才,偏偏在繁花似锦的春天里开了一支梅花。这些人如苏格拉底、维根斯坦、斯比诺莎,都能过自在的日子,结果却为了这种感受,连岁月静好,过小日子的生活都抛弃了。

如此,可惜吗?反观在洪都拉斯逃难、在西非面临伊波拉病毒的生命威胁、在鲁甸地震余劫后的难民,却只想活命过上简单的小日子,对他们而言,哲学没有价值。当然,此外,不止哲学,就连最叫世人疯狂的足球、电影、派对、时尚,在这种语境下,都没有价值。

价值一事看来相对,孰高孰低,不见得都清楚明白。是非黑白这么截然二分的事情,历史上也常有错位的时候。两次世界大战,“邪恶轴心”那边,肯定对价值的认知与我们不一,否则不至于疯狂至斯。

谈论哲学,我们不该画地自限,非拿主义来说事。重读老经典柏拉图的对话,不都明明白白,说爱说善说快乐吗?每个人都希望永远,几乎痴愚。少时,不都曾这么承诺彼此,相爱到永远吗?比天高海深,说无尽永远,至少在热恋时候,我们曾都是小哲学家,不是吗?所以,不见得我们都不谈哲学,我们活在它里面,就像阳光、空气和水,只有到了极至的科学家才研究它的成分。纵使如此,得出了分崩离析的结构,在它自成的体系和理论上尽管完善,却不再是我们经验中温熙的阳光,沾指凉的露水了。

喜欢哲学的人们,在提纯的内容里得到了思维的乐趣。在抽象的概念中建构理论。这事儿致力深了,对价值的认识和理解常理来说应该比较有见地,但其中也不免有误。架床叠屋,见树忘林的事也是有的。所以,却也没有一定的把握,善于哲学思维的人,不见得真有什么伦理道德价值上的优势。最好也别对这些人寄予什么希望,能从中得到思维的乐趣,说三道四就很不错了,不是吗?

说了这么久,什么是哲学?我想定义这个词恰恰是谈哲学里头最无趣的部分。考究棋之为何物是远不及下场见识楚河恶浪,汉界风云的快乐。如前所述,争取个人幸福和快乐,更多的是靠自己的思考和努力。哲学应该定位于一种思维的乐趣。任何岸然的理由和姿态都有误导之嫌。

至于全体人类的最大幸福,我们经过了柏拉图的年代千多年后,似乎应该意识到那不是哲学问题。

(摄影:Clement)

《说人文》/谢国权(马来西亚)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所有的用心都有被嘲笑之虞。谈论人文这种壮举,是冒险家的事业。

人文是什么事情,这般唬人?文这个字,《说文解字》的说法是鸟爪的形象。从文义而言,大略是关于人的事情的记录,所以才有“关乎人文,以化天下”的说法。然而,这种古老的用法已经不兴了。今日,人文几乎就是Humanism的中译。指的是推己及人的普世精神。译成人本或许更合于原意,然而,中西概念如何对位,实在难以一以概之。总之,这把人当回事的中心概念是确定的。

从根本而言,这里面说的是一种价值和态度。这样的精神和态度的意义在哪里呢?地球是独立于人类的,没有了人尙能自转。世界没有了人,就不成世界了。世界是以人为本位的。如此推论,人就是世界的根本意义。然而,何为世界?过去,人们谈论这世界到底是盏孤灯、是印度人理解的龟背上的寓所、是串珠中的一颗、是上帝的故事中的一章,还是魔鬼造作的幻象?而今,谁还谈这个?今朝,踏醉人舞步、随鬼魅憧憧的洪流浮沉。明天?太远了,更何况世界。

所以,谈论人文的意义,还是隔靴搔痒。我以为,这年头连意义这种词汇都显得可笑了。大伙儿着重的是过瘾、有劲、爽、炫、喜欢等,如此这些感觉。人活到感觉上去了,不在乎什么意义,这种人本状态(称不上精神),确有点末世的虚无味道。

然而,意义与虚无之间,谁又能知这水中的深浅呢?

说人文,众人皆醉的世间,有些人酒醒三分,一时情急即呼天抢地、煞有其事地说起事来。矫枉过正,确比醉鬼还讨人嫌。有些人明明白白打了旗帜,招摇撞骗,以人文粉饰,亦不罕见。人文,不是耽溺于物质,也不是一头热的救世。道在屎溺,狗子佛性。人文就像晴天雨夜、在平常的语言之间。偏偏,现世这种漫天铺地的商业时代,什么事情都不经说。只要一坠商人舌间,难免弄个灰头土脸,面目全非。遂了,不如不说,免得失了晚节。

至于虚无更是不由分说。虚无的表现是醉生梦死,也是业业兢兢。不相信终极意义的人们,或许会营营于小打小闹的口角之争,关键在于过日子,只要不阻碍大伙过日子,没什么不可妥协的。

胡想,如果让这些秉持不同价值理念的人有一天都聚到各自理想的世界,求仁得仁,人文有人文的世界,虚无有其狂欢境界或安居乐业,或许这是比较自由的归宿。自由是人文精神的核心价值。世界和而不同,不以唯一的标准强加于他人,彼此尊重,似乎是合乎理想的。

末了,这样的人文精神,体现了其终极的理想之后,竟与虚无暗合。这种反讽的味道,像误嚼了没去芯的莲子。

案:狗子佛性,典用《从容录》,赵州论狗子有无佛性,第十八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