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遗言系列:我的葬礼遗言/#周丽雯(澳洲)

遗言我是还没想过,不过葬礼我是很想安排好的。不知算是幸还是不幸,我经历过几次亲友的葬礼,在马来西亚的有:佛教式的、道教式的、基督教式的,在台湾的有:佛教式的,在澳洲的有:基督教式的、佛教式的、巴哈以式的。虽然各有各的特点,但无非就是让死者安息的同时,让亲友们一起回忆一下与死者的记忆,互相安抚一下沉重的悲伤。

不过因为死亡对一般人说来,还是件不容易接受的事。多数人的这些“不能接受”,常会变成怒气,撒在亲友身上是很常见的,对工作人员的发泄也属常事!所以我想,为什么不现在把葬礼好好的安排一下,让我把自己想邀请的人,想说的话,想安葬的方式、地点,甚至葬礼上的摆设,都清楚交代好,这会否免掉那些不开心的摩擦?

人的一生,应该除了婚礼,就该数葬礼是个大事了吧?婚我是结过了,这葬礼我们一般人还是抱着能不提就最好不提的心态。甚至人寿保险,不都还有人当成你在诅咒他短命吗?其实澳洲还是有相当多葬礼公司在卖“葬礼套餐”。我没咨询过,可能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总觉得安排自己的葬礼,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毕竟面对死亡,不是去麦当劳买个快餐那么直接、简单。

最近这全球大流行肺炎,搞了快两年了,全球死亡人数多得恐怖,即使不翻报纸、看新闻,也很难不知道。除了大家的生活节奏被打乱了,人生目标也大有调整。我们一天的二十四小时,该怎么花,事业心该多重,花在孩子身上的心态该如何调整,才对孩子有利而又不会把自己气死,这些调整真是门学问!以前有个朋友她很爱在朋友跟男女朋友吵架后用一个理由来安慰人家,她爱说“如果他(她)明天意外死掉了,你(妳)还会为了这事不开心吗?不会吧?那就好,这根本不算一件事!”我想同样的道理,如果我们假设自己没有了明天,那什么事才能算是件事?我有几个概念希望能留下来。

我个人不想留下太多遗憾。人生嘛,不可能完美,但我希望别遗留太多的悔恨。至于怎么能做到,目前我只能说凡事尽量在做决定之前,收集多些资料(科学的数据、朋友的看法都重要),尽量少些“早知道我就……”的情况发生,毕竟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有了充足的资料,当以后发现没做好正确决定,也只能说情况不一样了,结果当然就不一样了。

然后我还会鼓励大家及时行乐,能帮的就尽量帮,朋友也好,路人甲乙丙丁也罢;在能力范围之内的,就尽量帮。最近我还学会了一招:不能盲目的帮。有时候帮人,也很讲技巧!好比帮街边的乞丐,尽量别给钱,可以问问他们想吃啥,然后帮他们买个外卖,让他们饱腹一餐。因为很多时候这些街友,不太会花钱,而且多数有毒瘾或赌瘾,或有心理病,吃饱比有钱花对他们来说比较有用!帮人,需要用人家真正需要的方法,而不是自己认为对的方法。

我想我还会做个PPT,把我从小到大、到老(如果我可以再活个二三十年的话)的照片整理一下,让亲戚朋友能回顾一下。然后这PPT还必须放上我的脸书,让大家想我时候可以看看我,就有点像酒瘾发作时候闻闻酒香来顶一顶瘾的味道。当然还得加上我的一段话,让我的声音也有机会留在人间。毕竟人的记忆是信不过的,有照片、声音的记录,比较可靠。脸书会一直在网上吗?可能还是得放上云端,不然只剩下墓碑上的一张照片,也太少了吧!我记得有一次去扫墓,我妈说:“看,人嘛,最多留在世上的影响就只有三代,过了三代,连墓碑在哪,都不一定有人知道。”凭良心说,有几个人对自家曾祖父有概念?父姓是知道的,但是曾祖父的名字大概就要去翻族谱才知道了。至于有什么人生格言,人生经验留下,恐怕就更谈不上了吧?除非是个伟人,不然连名字都留不下来,套我那女朋友说的,这样的人生不算件事!

其他的,对我而言,其实都是不太重要了。我是个无神论者,所以脚一蹬,眼一闭,就是尘归尘,土归土。棺木的材质设计、葬礼的形式排场,甚至下葬的方式,我觉得都该越简单越好,所谓的走个过场就可以了。这些在我眼里,是为了死者家属置办的。我觉得把钱省下捐给慈善组织比较实际点。其实我也很赞成把身体捐给医学院让学生来做研究、学习。有点废物利用的概念。比变成肥料被植物吸收了要好吧?不过我认为这还是应该留给我儿子决定,他能接受的是土葬、火葬我都无所谓。如果我老公死在我前面,那就我儿子用最便宜的方式解决我的葬礼;要是我死在我老公前面,那就让他决定一切,我知道他不能接受火葬、捐躯给医学院等的想法,那就罢了,反正我的概念就是哪个方法让家属舒服就用那个方法。我想现在是时候跟我老公谈谈这话题了,免得万一突然得面对,就成了件太头疼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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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遗言系列:如果明天诀别,好吗?/谢国权(马来西亚)

如果我知道那天是我们最后的诀别,也许我会拉着你,像过往一样拽拽地把手搁在你的肩头上,揽着你说一些不着东西的事。你会一如往常腼腆地笑,任由我这么跟你胡天胡地,侃一些朋友之间的荒唐事迹,叫你听着既尴尬又不禁莞尔。然后,离别前,你我再好好地道一声珍重, 从此山川壮阔,你我却也不再相晤。

可惜事不先知,少年时候觉得明日都太远了,恨不得一夜就能把青春给点燃了。莽莽苍苍,心如陀转,何曾留心身边的这些如缕的情分。更不可能洞悉诀别时分。我甚至于想不起来 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是在隔着匆匆人流,两排相峙的课室走道上吗?还是我在上巴士转身前拍了你的肩?转眼廿载,无法回溯了。

中六毕业之后,你状元高举,我倒是灰头土脸了好些年。那场会试,撵之不去地在多少个夜里梦回,悻悻觉来,都无法释怀。不曾多心打听,自也以为你必然前程似锦,遂而彼此相忘于江湖。你我家居不远,这么些年,都在这隆市里流窜,可能不下一回在哪条道上擦肩,哪个食肆邻座。可惜你我已不复少年模样。我更经常面如败叶,发若秋草,刹那照面,也别奢望能把我认出来。后来辗转从阿猫那里传来你在脸书的近照,才发现虽然你模样也长了年纪,但笑起来那种腼腆的稚气,还是能让我把你从人群中认出来。然而,咫尺天涯,十里方圆,就如沾指缘浅,硬是碰不上面。几年前,小女初入学,每日回家都念叨好朋友的名字,几番探听才知道原来是你弟弟的孩子,俩小亲嫟,甚至相约到家来。当时凶疫逼城,大伙心里都灰溜溜的。直至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挑了个日子,就让她们到家相聚。你弟当时跟我初相识,相告了你一些近况。当时无意深问。有些往事太久了,像雨季里深夜的冷意,只有在隐雷唤起的那刹,才惊觉不着被单的通体遍凉——我确实几乎忘了,我们曾经那么好。  

我从来就是吊儿郎当,没个正经的脾性。这些年月为了人前人后打点,端着画虎,邯郸学步,竟尔忘了原步怎么走来。没让你遇见现在的我,也许竟也是好的,怕是让你笑话,生活怎么把当初那充满朝气的憨少年,磨成这般无趣模样。当年初初相见,觉得你是错入屠场的小鹿。就我们当年那所诨名“石头”的中学,几乎就是水浒绿林十里坡的客栈。我们虽说师承同源,常笑话幼时启蒙恩师是恶人谷混出来的。我承了衣钵,根正苗红,是恶人二代,却不成想你也落脚在这山寨。我或许没曾与你说过,那年在校外,我因误会被近二十个人围了起来,几欲械斗。这种龙蛇混杂,刁民之地,你又是怎么折翼来到这里呢?我跟这伙流氓日后也成了江湖之交,还当了巡查员长,吃四方饭。而你那时竟也当了巡查员,当我和那些厮恶斗口角的时候,你却常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静静地像岑寂的蜻蜓,在一旁沉思。也难怪你,那年月的午后,总有那么片刻的时光总教人出神,天高日暑,稍不留心,就在稠腻的热风中几欲昏睡过去。

最记得体育课大伙光膀更衣,一众猪肥猴瘦,反正彼此互相嗤笑,也无人在意。当你脱掉上衣时,大伙都呆着了。你竟练就硕实胸肌,跟当年塑料袋上印着的健身图像相似。我躲到你身后,恶作剧忽地抓着你的胸肌。你当时急促又慌忙地止不住痒失声大笑,像被人抓着笑穴,竟无从反抗,声震梁瓦,三日不散。众朋绝倒。

那么好的时光,终究过去了。

一伙昔日同窗,两日前相约网上与你再见一面,说好的,我却爽约了。夜间问起他们,大伙黯然,群组无言。想亦必然难受,看着荧幕另一头众眷几许愁容,只你一人不知悲喜,一贯盈盈笑脸。回头想想,大伙都为了你而聚在一起,就你厚实的秉性,怎么也得笑脸回人。这种场景,叫我心底生怯,一直犹豫着,明日该随俗网上跟你再见吗?窗外晚来欲雨了,你在的彼地无法连线,我还是给你留言吧。其实,你我过往也多如此,尽我在说,你也是默默地听,不是吗?

有一回,我们俩搭了同一班车,知道你自小就书名远扬,一手好字囊括了国内大小不知多少奖项。我好奇地问起你与书法的渊源,才知道你自小就在嘉应会馆楼上跟李秀添老先生学字。而我那阵子也在嘉应跟着乐团的队长在那里学吹笛。会馆的采光不好,瓷青的方格地面上在午后交映着窗架的斑驳憧影,就像杯底绰绰交横的龙井。夕阳时分,坐到走道上练习,总听到窗外熙攘的车声和入夜与华灯一起升起的繁华,仿若叫人走去。学没几遭我就退堂了。闻軒冕過門而不动者,也就你自小有幼功,在那里静静地学了这么多年,难怪凡事不轻易起心动念。你过去写的碑体朴厚苍郁,虽不像出于少年之手,秉性老成却是自可循迹的。只是当年我少年飞扬,不甚中意。直到前日阿猫从你脸书传来的近作中看到近作,朴拙险峻,笔划之间有斧凿之痕,金石之 声,才知道你始终没有辍笔,大有进境。

我们一起从石头中学升中六时,我上学第一天就被勒令回家,把及襟的头发剪了才准回校。你则一头军装,打开始就坐实了好学生的名号。游刃于国中散漫的课业之间,我是不曾臆见,遂而低估了这两年课业的难度。中间还把你带上一起搞了一个大型的联欢会。当时,从石头中学岗上退下来的余校长,竟与我们同来此校应聘教书。他当时见我们商议到外筹款办活动,摇摇头,掏出钱包让我们把功夫用在功课上。我自然是负他了。把你拉上,策划、筹备、联系、协调、布置,越疯魔越快乐。联欢会前最后一周一伙几乎在校通宵,为了音效,漏夜联系了四员外,驱车上安邦把他家的电子钢琴给抬到校。你则在校写大字报。尚记得那是戊寅虎年,我作了一联,让你写做是届大会的主题:景阳大虫贺十方,水浒英雄聚一堂。听闻后来被校方质问为何贴了这样的反诗,几乎累你连坐。就这种水浒兄弟患难的情谊,今在否?联欢会后,为了酬谢四员外,还让你特意写了“滚滚长江东逝水……”这一阕《临江仙》给他送去。这幅字一直挂在四员外家多年。古人常说,见字如晤,纵使隔了二十余年,你还是我当年认识的你,我却已早已非我。

活动结束后,大伙也就各自消停了。春风贪看洛阳花,我却蹚了一趟又一趟浑水,把时光都荒唐过了,当然自也无暇与你往来,思之有悔。缘起缘落终有时,我们的情分似乎在那时候早就随那活动一同落幕了。往后,虽非有意,你我却与陌路人何异?我们俩原来生活的世界平行, 如此彼此相忘,若江水不舍东流,这不好吗?怎料造化如此,你我生命隐然灰线,竟汇流于幽明之际。以这种方式再见,真是悲喜交集。

凶疫袭城,想你是闻了天语,竟赴命先去了。事急,你似乎不及道别。相聚,原来本就为了道别。这世间谁不走这一遭?然而你尚有高堂遗孀,遗爱人间,小侄女才两岁,叫我思之戚然。我们过去不曾郑重道别,今日重聚,让我把心底的话在灯下都跟你说去。

明天,我们才诀别,好吗?

注:纪念吾友王昇涛,染疫而逝。时年四十二。

  • 编按:这是好不容易招来的《我的遗言》系列第一篇文章,虽然不完全是想象中的形式,但仍不失为疫情下的反思。希望本文能够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期待收到更多的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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