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廖天才(马来西亚)


《世说新语·伤逝篇》有这么一个故事,说王戎的儿子王万死了,王戎悲恸不能自己,他的朋友山简前来探望慰问,说:“孩抱中物,何至于此!”意思即“孩子不过是供人抱着的东西,何必这样悲伤?”王戎回答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意思是:“圣人能忘却感情,最下等的人涉及不到感情。执着于情感的,正是我们这种人。”

“圣人”是理性之人,对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看得开,不轻易被情感所束。“下等人”对人对物没有情感,对别人的死不会产生怜悯、惋惜、同情之心。山简不是下等的人,能不涉感情。但也不是圣人,能忘却感情。他说的“孩抱中物”,或许纯粹是想要安慰王戎而已。听了王戎的回答后,最后一段写道:“简取其言,更为之慟。”

蒙田在他的《论忧伤》引述这么一个传说:埃及国王普萨梅尼图斯被波斯国王康比泽击败并将之俘虏,当普萨梅尼图斯看到也同时被俘虏的女儿穿着佣人的衣服,被命令去做工(去取水),他眼睛看着地上,不发一言。接着,他看到自己的儿子被敌人拉去处死,仍然表现得无动于衷。当这位国王看到自己的仆人也同时成了敌人的战俘,却开始捶打脑袋,表现出极其痛苦。

波斯国王问普萨梅尼图斯为何对自己的孩子的悲剧无动于衷,却为朋友的不幸而悲痛?他的回答是:“对朋友的悲伤可以用眼泪来表达,对子女的悲伤则是任何的方式都难于表达。”

塞内卡说:“小悲则言,大悲则静。”能够与人言说的悲痛,其悲伤的程度大底都不太严重。内心悲痛程度极大的人,大底都不愿与人言说,因为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而且说了等于白说。

人们的天性是习惯于得到,而不习惯于失去。得到令人心情愉快,失去令人悲伤心痛。我们首先得到了生命,得到父母的疼爱、养育,得到朋友的友情、老师的指导。长大之后得到了爱情、配偶,得到孩子。长大后努力工作,得到财富、名誉、地位。我们把得到视为当然、正常,把失去视为偶然、反常。

其实,现实生活里我们常常失去。失去是一种正常现象,而且比得到更为本质。人的一生中,挫折与失败比胜利与成功更为常见与普遍。我们最珍贵的赠礼——生命,也迟早会有一天随之失去。

如何面对失去,如何面对伤痛,是人生的功课,它最考我们的智慧。

摄影:Clement(马来西亚)

《禁忌》/廖天才(马来西亚)


刚抵达这个内陆村落,远远就有几位村民正从吊桥的那一端迎过来。最前端的那位扛着一支猎枪,其他的随后。当猎人将要越过我的时候,我与他笑笑,问:“你去打猎吗?”猎人似乎没听到我的话,径直越过,其他的跟随者也鱼贯地越过而远去。

心里猜想,这组人员应该是正要进入森林打猎。他们是本南人,而我刚才是用马来语问他,可能是听不懂,所以他没有办法回应我。

猎人远去之后,肯雅族司机趋前跟我说:“你刚才这样的问他,是犯了我们内陆人打猎的禁忌!”我心下一惊,问:“有这样的禁忌的吗?”

“你想一想,一个人肩上扛着一支猎枪,又带着几个随从,不是打猎,难道是去玩捉迷藏?”他蛮认真严肃地回应。接着他说:“这组猎队多数就不会继续进入森林打猎了。或者,他们还是继续进行打猎活动,但是他会相信说今天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小时候就被大人教诲过,明白了某些话语不能在某个时候出现或对某种人说,他们认为“如此地说”会对这些人产生不良后果,轻则带来创伤、疾病,重则带来死亡的惩罚。

我粗糙理解的内陆人习俗是:他们对大自然动物,尤其鸟语极之重视。由于原住民住在深山野岭,村落人烟稀少,人语有时都被周围的动物昆虫鸣叫声所掩盖。森林里住着千百种鸟类,内陆民族对鸟所发出的鸣声特别敏感。若是某种鸟平时发出的声音是“得、得、得”,现在却变成“贼、贼、贼”,他们相信这是一种警示,危险的预告,必须停止出门狩猎、捕鱼或搬迁等活动。

也就是说,盘踞在内陆的原住民,日常生活离不开聆听兆鸟的鸣叫。大多数部落族群都会发展出自己对兆鸟所发出声音的诠释与理解。

除了兆鸟的鸣叫声,兆鸟的位置更是决定凶吉的标准。右边传来的叫声,或鸟儿从右边窜出来,是吉兆。左边传来或从左边窜出,则为凶兆。正要进行打猎的原住民,如果听到兆鸟之声从左边发出,无论是多么吉祥的声音,都要暂停或放弃原定计划;有时候,他们就在原地住宿几天,直到禁忌期满。

在森林里,原住民不能说不好的或不吉利的话,他们相信森林里藏有许多神灵,如果惹怒隐藏在附近的神灵会招来报复的危险。

遵守禁忌对原住民来说是必须的,这与宗教和教育的高低无关。德国心理学家威廉冯特(Wilhelm Masimilian Wundt)认为禁忌是人类最古老的不成文法,禁忌观念要早于神的观念,并可溯源到任何类型的宗教产生之前的那个时期。

也因为原住民在森林的自律和对禁忌的遵守,即使在大森林里迷失了路,被逼在大森林里度过多天,他们自信自己终能找到回家之路而心不慌。

中文的“禁忌”在英文中是“塔布”(Taboo)。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对“塔布”有如此的注释:“‘塔布’一词来自波利尼西亚(Polynesia)语。在波利尼西亚语中,‘塔布’的反义词是‘诺亚’(Noa),含义是‘普通的’或‘通常可接近的’。因此,‘塔布’的真正含义就是‘某种不可接近之物’,而且这种含义要以各种禁忌和限制的形式表现出来。”

在我们城市人的眼中看来,原住民对禁忌的认真对待,并没有表现得不耐烦或不情愿,反而是早已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

摄影:廖天才(马来西亚)

《巴耐》/廖天才(马来西亚)


多年前在巴南内陆的一个加央族村落碰到他,当时他带着一组人在太阳刚垂落的时候抵达。我的肯雅族朋友毅朗见到他们,马上趋前跟我说:“他们就是你想认识的本南族。他们刚乘船到来。”

听到“本南人”三个字,我好惊讶。心想,这个族群所居住的地方非常偏僻,偏僻的程度是难于想像的,一般人非常难碰见这个族群。

“难道我现在所处的村落位置,也属于非常偏僻了?离开本南村落不远了?”我问毅朗。“算是很偏僻,但本南人住的地方,离开这儿还很远!”毅朗给我一点有关巴南内陆的地理知识。

这组本南人也跟我们一样,应当地非政府组织举办的“反巴南巨型水坝集会”之邀而来。毅朗说:“由于天气干燥,河水的水位低,乘船也有难度,有些地方必须要拉船,甚费时费力。”

由于没经验,很难想像毅朗所说行船的个中艰辛,倒是很想逮一两位本南人来聊聊,想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他们村落的生活文化和所面对的问题。

前来集会的都是受水坝影响的各个村落村民及代表,有几个不同的族群,人数众多,热闹非常。此时天色已经黑暗,天气有点闷热,蚊虫开始袭人。我想应该及早找机会访问一两位本南人,透过交流进一步认识他们,掌握一点关于他们村落的状况。终于有一位马来语较为流利的本南人接受我的“访问”。我带他到一个比较静幽的地方,免得被干扰。

“我住的村落叫巴雅邦(Ba Abang),巴(Ba)在本南语是‘河’的意思。村落有约30户人,靠森林的资源生活,如打猎、捕鱼、采集野菜等,也采集山藤制作成篮子和地席,拿到附近的小镇弄拉玛(Long Lama)售卖,换取一点金钱。”

“孩子若要上学,就送去离我们村大约一个小时的船程的肯雅族村,叫弄善(Long San)。弄善有一个小小的诊疗所,那也是我们生小病时唯一能够找到医疗的地方。若生严重的病,就要去美里城市,乘车要5个小时,车费就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了。”

“以前我们的森林很容易找到草药,不太需要依赖政府的诊疗所,现在不行了,森林被伐木商侵犯砍伐,作为医疗用途的草药也逐渐失去踪影。”“我们的河也因为伐木的关系,受到很大的影响。清澈的河水如今都已经变为黄泥水,唯有等到旱季,它才稍微清澈,但,河的水量已经减少了许多,对需要靠船来运行走动的我们,就成了一个问题。”

话一开始,这位本南人就把村落的问题斗了出来。格子矮小,皮肤黝黑,样子有点腼腆的他,其实是巴雅邦的村长,名叫巴耐(Panai)。巴耐此后的几年里都积极参与反水坝运动,任何大小集会,无论是在内陆的村落举办,还是在城市举行,都能见到他的身影。

还记得2012年尾的关丹绿色行吗?一组来自巴南内陆不同部落的村民千里迢迢飞来西马参与,其中一位就是巴耐。

去年,砂州政府宣布撤下巴南内陆的建坝计划,反水坝运动暂告一个段落,我已很少再见到巴耐。每想到巴南内陆的反水坝运动的点滴,巴耐坚毅的性格,积极的参与,还是让我惦怀不已。

摄影:廖天才(马来西亚)

《纳雅村》/廖天才(马来西亚)


第一次踏足纳雅(Naah’a)这个加央族村落,是七年前的事。依稀记得当时是跟随黄文强,从美里乘四轮驱动车前往巴南内陆的其中一个村落,先居住在司机的长屋一晚,第二天再乘几个小时的木舟,方抵达纳雅村。

黄文强带我来的目的是为偏僻的村民做选民登记的工作。而我跟随黄文强来的目的有两个:首先是要看他如何进行这样一个艰巨的任务,第二是想亲自接触及了解砂州的多元族群,尤其少数族群的生活与文化。而这位四轮驱动车的司机,他就是后来的反巴南水坝计划的猛虎——菲力兆(Philip Jau)。

我在2009年才认识黄文强,2010年第二次跟着他去砂州,万想不到他会带我来到一个鸟都不生蛋,极为偏僻的地方做选民登记的工作。这个工作是义务性质,没工钱好领,一切开销还是自费。记得在内陆的每一餐都是在能省则省的状况中度过,有时候开罐头配煎蛋,就算解决了一餐。

抵达纳雅村,我就被它独特的地理环境所吸引。它建在高高的河岸上。长舟停在河边,人跨出木舟后,双脚要踩在水中,从河边踩着白色鹅卵石往岸上走。拎着行李,向45度长长的斜坡走去,抬头一看,一排长屋就在山坡上。

斜坡建有小屋,小屋内放置着一架机器。文强说那是夜晚村民需要电源来照亮屋子的发电机。小屋旁置放许多拣自河边的木柴,排列得整整齐齐,那是用来烧饭的。长屋门口前,有一种奇怪的小屋,它由四根柱子顶着一个四方形的阁楼,却没有楼梯。四根柱子有一个圆板套。原来它是村民的谷倉,圆板套是用来阻挡老鼠进入阁楼。

环顾村落周围环境,感觉一片祥和。孩子偷偷的从窗口望出来,眼神充满了好奇;老妇远处走来,主动伸出手要和我握手,她有让我感觉惊讶的长耳垂和满手的刺青。我在想:“她小时是如何克服刺青与割耳的痛苦?”

进庙先拜神,来到村落先要会见村长。黄文强懂得这个规矩,首先带着我去村长的家,向他说明我们的来意,看他的回应。

这村长的反应不冷不热,也没说可以在他家住宿,文强就拉了我去找可投宿的房子。还好,让他找到了,是一间经营杂货店的楼上。

杂货店女主人也乐意煮东西给我们吃,之后文强就迫不及待地在村落推销他的服务——免费替村民登记成为选民。

傍晚7点天色就完全黑了。没风的夜晚特别闷热,蚊虫也特别多,可文强的工作精神是很起劲的,不受闷热与蚊虫的影响,一直工作到将近10点,才甘愿“收工”。

黄文强不但替村民登记成为选民,还帮没身份证的村民填表格,回到城市,再找上国民登记局去处理。

2011年,文强被砂政府禁止进境,而我在2012年第二次来到纳雅村。这次来的目的,是观察内陆人如何展开反水坝的活动;砂政府要在巴南河建一个巨型水坝,而若计划成功,纳雅村将是水坝建成之后,第一个被淹没的村落。

第二次的来到纳雅村,增加我对内陆的喜爱与好感。纳雅村从高处望下巴南河,风光无限旖旎。村落被青葱的山峦包围;早上的白雾将山峦包围,傍晚的蝉声将山峦包围,洁白的鹅卵石将河的两岸包围,蓝天白云将青山绿草包围,煞是美景一片!

就在当下,我默默的立了一个愿:要尽一点棉力与村民共同努力来维护这片美丽的风景,让它继续留在这个世界。巴南的风景、壮丽的山河、内陆人朴素无华的生活方式,应该继续留存。

几年转眼就过去。村民强大的反水坝意愿终于迫使砂州政府暂停巴南的建坝计划,美丽的纳雅村暂时将不受淹没在千尺水底的威胁。我与黄文强曾经住过的杂货小店,却早已人去楼空。

摄影:廖天才(马来西亚)

《未来》/廖天才(马来西亚)


“我都还来不及睁开眼睛看,人类就把这里的树木砍得一干二净,建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形状的屋子,马路塞满了移动的车辆。”内陆原住民坐在我的车,望向窗外,满脸疑惑。

“这里本来是森林,郊外的人不断往城市涌,不得不把森林变成住宅区、开辟更多道路。”

“为什么人们要涌往城市?”

“城市什么都有啊!就业机会、医疗所、教育场所、娱乐设施……。”

“城市人口多,你们是如何应付生活的?”

“靠机器啊!”

“我听不懂,可以解释清楚一些吗?”

“我们从一个地方去一个地方,靠运输机器。起高楼大厦,靠机器。衣服脏了,机器来洗。每个人的家里,充满了各种大小机器。”

“人类发明的机器,也都把我们的森林砍得七七八八啦。”

“城市人要用到木材盖房子,做家具。也要把木材卖给国外赚点钱来修道路或其他的。”

“你们怎么这样厉害,知道我们的森林有什么树木,又知道谁会买这些树木?”

“什么我们?是他们。他们发明了通讯系统,这个通讯网络将全世界的人都联系了。在电脑键盘按一按,什么国家的人要买什么样的木材,马上知道。再用手机联络,不久就有人去到你们的森林砍伐树木了。”

“是的,有了机器和网际网络,世界在快速的改变;森林消失的速度加倍,油棕树种植面积快速增加,河流污染程度倍增,野生动植物种类的消失速度也提升。”

“这些人类发明的工具不能为人类自身带来好处吗?”

“人类发明的工具本来就是要为人类谋好处的。但是每一种东西的发明,有其功用,也必带来问题,没有任何发明是只有正面而无负面影响的。”

“你们有了机器,有了电脑,有了移动的通讯网络工具,所有的知识都掌握在小小的手机里,接下来有什么展望?”

“人类会绞尽脑汁,开发更多新产品来解决问题。 人工智慧会越来越普遍。”

“将来人类大部分的工作都由机器人来取代?”

“是的,除了生孩子不能由机器取代外,人类设想有一天绝大部分的事务都能有机器来执行和服务,包括国家安全的防卫、金融体系的运作、医疗、汽车、教育、零售,无人驾驶的交通工具等。”

“神气啊!”

“这么一天的到来,人类当然也为自己制造更多的问题。”

“城市人生活有点复杂,我还是回去小村落,种稻、捕鱼、打猎。虽然工作都是人力脑力操作,少有机器,没有网络,我们不失活得自在,村落充满孩子追逐、大人欢笑谈天的喜悦声。”

“是的,当人类都进入一片静寂、冰冷虚拟的资讯、人工智慧时代,相对的,花草丛生、茂密山林、简单又原始的生活方式的真实村落世界,会是一个难于想象,却将又是人类最后也最珍贵的童话世界。”

摄影:李嘉永(台湾)

《异乡人语》/廖天才(马来西亚)


澳洲第四大城市柏斯给我的感觉是:基础设施完善、治安好、人民友善,市中心内乘公共巴士是免费的。巴士不但免费,而且都非常舒适、清洁、准时、安全,还有专属残障人士的座位。柏斯有超过10个面积大和多个面积较小的公园,人们有足够公共地方休闲。柏斯也有很多的博物馆、艺术馆和图书馆,让喜爱艺术和阅读的人获得心灵的满足。

市内商店及公共建筑物的设计,能兼顾残障人士的需要与方便。残障人士坐在电动轮椅,就能在商店的五脚基通畅无阻地走动。弱势群体能够自行逛街,与人聊天,自信且愉快的融入社会。

柏斯的驾车人士,驾车态度谨慎、缓慢,看到路人要越过马路,自动地停下,让路人先过。

来到柏斯,才知道什么叫优良城市管理,才知道什么叫优秀公民。好的社会福利制度,使到人们贫富差距微小,人人都活得有尊严,悠游自在。这是我所见过的高水平生活素质的城市。

长久居住在大都市的我,对自身居住的城市即熟悉又陌生。当初选择到来城市是为了谋生,期望能找到一份足够个人糊口的工作,其他的,就没想这么多了。没想到这么一住,就在都市住了35年。居住最长久的地方,却没让我对它产生归属感,不,它总让我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这个城市的异乡人。

都市当初的道路狭窄,常常堵塞,后来不断地加宽,可是来自全国乡镇的人也越来越多,道路的加宽速度一直比不上车辆增加的速度,我居住的地区35年来的塞车问题从来没有解决过。

35年来新的住宅区不断增加、人口也翻倍增长,却因为公共交通系统有缺陷,市民被逼拥有自己的交通工具,都市的交通堵塞问题没法获得舒缓。

国产车政策迫使城市人个个都是有车阶级、人人是车奴,每个人都有机会参与制造车龙阵、大多数人每天浪费许多宝贵时间在堵塞的马路上。

汽车多,停车位少,出门甚不方便,一般上人们都懒得出门参加社交活动、很少去找朋友,这样的城市人,其实是没甚朋友,生活蛮孤独的。

周末,人人多选择大型的,有足够停车位的购物中心消磨闲暇,导致这个大都市充斥这类大型建筑物,消费文化是获得良好的宣扬与培养,城市人都习惯选择去做消费工作来找寻自己的存在感。

幽静的夜晚,独自漫步都市老街,我发现英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一些古建筑物,它的建筑艺术确实能让我扫除城市的空洞感。夜深人静,一切喧嚣都沉消之后,我住的这个城市,其实还能找到一丝美感。

摄影:Clement(马来西亚)

《精神的故乡》/廖天才(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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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渴望回故乡,可是回到了故乡,住没几天就会觉得故乡没乐趣,那时候又开始盼望回到城市。回到城市感觉很闷的时候,就会翻阅刊物、杂志,看到国外风景优美、气候怡人,幻想对岸牧草更青翠,就会有股冲动,要出去走走。”新年遇到朋友,他这样对我说。

是的,人们在生活中不断寻觅他的故乡,叫快乐的故乡,更叫精神的故乡。有人找得到他的精神的故乡,更多人在寻觅中迷了途,生得空虚,活得浑沌。

巴南内陆人多数涌到美里这个砂州第二大城市寻找更好的物质生活。当他们生活逐渐稳定后,往往也开始像其他族群的城市人,欲望不断被市场刺激而膨胀,向往丰盛奢侈的生活,使得他不得不更努力、挣更多的钱来满足自己。

他们注意及比较身边人所拥有的汽车、房子。这样的注意与比较,会让他逐渐失去自由,因为富有的程度是无止境的,富了可以更富,事实上必定有人比他更富。他逐渐地自我异化,把赚钱当成人生唯一的目的,他不屑村落的简单淳朴生活方式了。

来自Long Ikang肯雅族村的Salomon 却是例外。他喜爱艺术,能自学并弹奏一手沙贝(Sape)琴,Ngajat英雄舞也跳得极优美,他也懂得拣挑好木来制造沙贝琴。

平日他总是醉心研究如何弹奏沙贝音乐,也專精制造优良的沙贝琴。制造沙贝琴的功夫可不少,要采用一种叫Jeludong的轻木,将它阴干,用手工削制而成。他制造沙贝琴、售卖沙贝琴、弹奏沙贝琴,就是要推动、鼓舞更多的原住民学习、欣赏这种内陆传统民族音乐。

他说沙贝琴原为肯雅族所创制,两百年来在内陆广泛的被流传,老一辈的肯雅族多懂得弹奏与欣赏。逐渐城市化之后的肯雅族人,追逐物质胜于一切,少人愿意接近艺术,懂得沙贝琴的人逐渐稀少了。他担心不久的未来优美的沙贝音乐会成为绝响。

Salomon精湛的奏艺,好几次被国外团体邀请弹奏演出,皆因他能长期独处,刻苦勤练。他能制造品质良好的沙贝琴,也是长期独处,苦心专研的结果。

另一个例子是美里的年轻画家陈伟庆。他酷爱内陆的民族风俗文化,经常背着相机进入内陆村落与村民一起生活。了解、知道内陆人,尤其本南族面对各种问题,伟庆开始付诸行动,以个人的能力去帮忙他们。此外,他以内陆人为题材,在画布发挥他的绘画才华。

如果你有去美里的图书馆,就能看到馆内的走廊,挂了许多大型的油画——以砂州许多少数民族脸型和服装为题材的油画,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众人的眼帘,这些作品都是出自陈伟庆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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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庆说,他有时候要花费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一幅画。一个艺术家要创制一个好作品,付出的时间与精力绝不是外人所能想象的。也就是说,好的作品往往是作者在长时间中独处,孤寂中慢慢熬出来的。

平常人难以忍受独处,因为一个人独处而呆着时,总是百无聊赖,不知如何是好。艺术家却能欣然接受独处,在寂寞中寻找自我。他享受独处的美好时光,与自己的心灵对话。

两位艺术家过的是简朴的生活、长期的独处,追求的是他们的理想和艺术的精神价值。我们把对这种理想和精神价值的追求称为精神生活。

精神太抽象,繁忙的人都不会去关心它,或不会去重视它;他们都忙着挣钱、装修房子、换新车,以为获得物资的满足与快乐,就得到人生的幸福。只有少数人懂得精神是属于人的心灵的东西,而心灵的东西本质上都是单纯的,少数人才明白,过多的欲望就是阻挡精神回乡之路。

摄影:廖天才(马来西亚)

《雅贵村》/廖天才(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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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贵村是我在4年前在机缘巧合之下,到访过的一个令我惊讶得说不出话的村落。

朋友黄文强当年发了一个讯息来,要求人在美里的我飞去古晋,带一位由槟城飞过来的微型水坝技术人员进入雅贵村,处理电流系统故障的技术问题。抵达古晋后,技术人员和村民将微型水力发电系统的维修材料早已准备就绪,于是我们从古晋乘客货车前往文莪(Bengoh)郊区,再从文莪郊区某山脚处徒步进入山区村落。

我们抵达山脚,早已有多位村民等候着,准备帮忙扛抬沉重的水力发电维修器材回村落。有其中2件非常重,分别有60及80公斤以上,还有其他器材,及一些日常用品需要村民扛运。

“从这里徒步到村落,大概需要多久?”我问希摩(Simo)村长。

“不会很久,大概3到4个小时。”50来岁、格子矮小、体格健壮、友善健谈的他微笑回答。

“村民扛抬重物三、四个小时回村落?”

“是的,这两件重物,每件由两个人扛抬,途中不断的换人,大约四个小时就能回到村落。”

下午3点我们开始启程徒步出发。扛抬着重物的两组人很快地就走在前头,其余的村民背着日常用品,有的还帮我及技术人员拎行李努力往前追。

大约20分钟就有村民接力扛抬,重重的器材其实没有落地的机会。扛抬的村民健步如飞,我和技术人员两轮上斜坡下斜坡之后,气喘如牛,负责扛抬重物的村民却能一边走一边谈天说笑,还不时地转过头来看看我们是否跟得上队伍。

在森林小径徒步穿梭,时而走平地,时而上山坡,时而下山坡。太阳被树叶遮挡,甚少会晒到我们的皮肤。然而,翻越了一个小山脉之后,汗水已经湿透了我的衣服,脚筋微酸,不得不放慢脚步。看看前方,扛抬重物的两组人早已不见踪影。

我和技术人员由村长的小儿子泽伦(Jerome)陪着走。

也不知翻过多少个山丘,越过多少座横跨大河的独特的“X”型竹桥,休息了多少回,天色渐暗,天空出现一片乌云,看来不久就要遇到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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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里小径其实两旁都是些茅草或矮树,找不到能遮风挡雨的屋子。大雨果然倾盆而下,我们只能继续往前走。

半个小时之后,雨未停,天色却开始暗下来。披着雨衣的我及技术人员,在泽伦的微弱手电筒的照明下,踩着湿漉漉的泥径,不停向前移动沉重的脚步。也许都疲惫了,我们都静默着走,我的脑子始终不能停止追问的几个问题:前方森林里的几个村落,到底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城市化是大潮流,这些村落在政府全然不照顾,没提供水、电、及道路之下,为何村民还要留守在森林村落?几年前政府已经在此建立水坝,最近还下“逐客令”要4个村落的村民搬迁,几位不愿搬迁的村民领袖寻找人权律师施志豪协助,他们坚决要留守习俗地,并且带领不要搬迁的村民,把村落迁移到更高的山地。这些村民付出巨大的心血与精神来捍卫森林家园,背后的动力是什么?

抵达村落时已经晚上8点,漆黑中看不到村落的样貌,吃了晚餐、洗了一个冰冷山溪水澡,倒头就睡熟了。

第二天醒来,往希摩家门外一看,不禁暗叫:“哇,景色太美啦!”

绿色与蓝色的山脉就横在眼前,厚厚的雾水将蓝色的山脉遮了一大半,剩下的绿油油山脉就将整个村落包围。也许寒气令小鸟懒得起床,所以听不到小鸟的啁啾;可能昆虫也懒睡,听不到丁点昆虫的鸣叫声。村落显得极度的宁静。

我迫不及待走出门外,穿了拖鞋,在村落走一圈。村背有小丘,爬上小丘顶,可以将20户依山而建的雅贵村一览无余,更将远近山峦尽收眼帘。山腰有胡椒园,还有一片烧得漆黑的焦土,那是村民不久之后要耕种山稻的芭场。

这时一位大男孩走来,说:“山腰有多个瀑布,你若在这儿住几天,我带你去玩水,也去采集森林植物。”这时冷风扑脸,寒意透心,却发现这男孩薄衣一件,丝毫没有冷的感觉。再细看,他就是昨天帮忙抬运器材的其中一位村民。

“告诉你,狄先生昨晚帮忙扛运器材,今早六点就抱了小婴孩下山去诊疗所打预防针。”

“打了针,跟着就回来村落?”

“是啊。”

“昨天他扛抬重物已经够累,今天又抱着孩子下山上山?”我无法相信。

“我们习惯这样的生活,小事,没问题。”

村人的适应能力和体力之强,惊讶得令我眼睛直望蓝天。

几天与村民接触,不难发现村民对物质欲望不高,谈吐间没有显露对财富物资的向往,获得一点小礼物就心满意足,满心欢喜。纯朴的生活及单纯的思想犹如一张白纸。这是我所知道的离城市化最远,最富原始风味,景色与生活方式最独一无二的村落。

当时内心存在这么一个私念:这么一个独特的村落,我要对它守口如瓶,不以图片或文字加以描述宣传,免得城市人为商业利益蜂涌进来,让这独特文化的村落能在世界中持续保留、延长存在的寿命。

几年过去,我又再去了多次。也曾悄悄带过朋友去拜访,一睹这山区村落独特的景色及其独特民风习俗。心中仍然期望这山区几个村落永永远深藏在森林,永远不为外人所知。

这是我第一次公开的秘密记忆。

摄影:廖天才(马来西亚)

《童年岁月》/廖天才(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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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我们,星期六是要上课的,所以,只有星期天或学校假期,才是“特别日子”。在特别的日子里要帮忙做家务,剩余的时间,就可以自由发挥。

自由发挥就是玩。小时候的玩乐花样可多了。60年代的同学,大概都不会忘记那些玩的花样:丢拖鞋击香烟盒、抛橡胶圈、兵追贼、陀螺、弹弓、河中嬉戏等。大自然里的树叶、泥沙,甚至昆虫等都是我们的玩具。现在回想起来还真的可怜我们的孩子,他们缺乏了我们这一种与大自然亲近的福份。

我小时候的家在小山坡上,是一间四方形的板屋,屋顶是白锌片,地面是黄泥。这样的屋子在雨季的时候,雨水会霹雳扒拉地打在白锌片上,发出霹雳扒拉的声响,最是好睡。旱季的时候里,白天会非常的炎热,家人都会尽量离开屋子,到屋外乘凉或做点东西。

通常,我都不呆在家,而是去同学的家,或去河里玩,或进入附近的树胶园里,找些玩意儿来消耗时间。由于那时候的家乡没怎么开发,四周都是胶园和半森林,我接触最多的就是自然的东西。最让我喜欢的就是观察及接触到植物一整年的变化。

新年之后的整个自然环境气息最好。橡胶树从光秃秃缓慢地变成一片绿油油。嫩嫩的绿叶,浅青色,盖满整个环境。浅青色的嫩叶,每一片都是小张的,好像是代表小孩,充满活力,未来充满希望似的。

满林的碧叶,是我童年最美丽的回忆,它使我的家乡这小山城焕然一新。之后,浅青色的嫩叶,慢慢转化为深青色,叶子从小张转变成大张。这个转变是很慢的。你越是注意,等待它的转变,它转变的速度就会变得越慢。

最奇特的现象就是,满山的橡胶树突然在一天内有了花蕾。

它是一小根的细枝,浅浅的黄色突然出现在每一颗树的小枝上,而且,满满地呈现在树枝和树叶之中。经验告诉我,不久,这花蕾就会变成花朵,而且引来满山的蜜蜂和蝴蝶。

果然,花朵来了,蜜蜂和蝴蝶也来了。

蝴蝶的种类好多,各种各样的颜色真让我惊艳和喜出望外。除了观赏成群蝴蝶飞舞的美姿,偶尔我也捉一两只蝴蝶来玩。

当蜜蜂与蝴蝶消失之后,我期待另一个奇观的出现:满树的果实。告诉你,满山的橡胶树都结满了青青的橡胶果,这种情景实在美丽。嫩嫩的果子,你把它摘下,轻轻地剥去它的嫩皮,可以嗅到清香的味道。不单是橡胶树的嫩果皮香,里面的嫩果子,也很香。奇怪,我就是特别喜欢它的香味。

就是这清香的橡胶果皮,让我难忘过去愉快又美丽的童年。

摄影:廖天才(马来西亚)

《野林传来的天籁之音》/廖天才(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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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屋内人潮逐渐增多,村民都是来自这个村落的两座长屋,上了年纪的较多;有的独自而来,有的携带老伴,有的还带着孙儿。都是同村人,见面后相互寒暄,更是一番嘻嘻哈哈,等会儿还有一场表演。

来自日本的西川浩平(Kohei) 是笛子演奏家,在砂州作曲家余家和之穿针引线下,参加了我们这次的反水坝内陆教育工作队伍,深入巴南内陆村落。他参与的主要目的是想要见识内陆人的传统乐器。来自巴南内陆长屋的沙贝演奏家所罗门•奥 (Salomon Gau)应邀加入这个队伍,以便能与西川浩平一齐来个“笛子沙贝”合奏。

所罗门•奥先拨动他的四弦沙贝琴,独特的铮铮声从琴腹的背后悠扬而出。弦线被拨弄,醉人之声开始在空气飘扬,令人犹如坐在一艘轻舟在平静的河面徐徐而上,沙沙风声不断从双耳飞过,大河两岸宽阔的绿林不断往后退。正当所罗门也被自己的琴声所陶醉,开始轻微摇动身体时,西川浩平缓缓地提起他的笛子,把空气注入笛空,平顺的笛声和着沙贝琴声,舒畅之音在空气中飘扬,让听者进入能感觉温暖的血液在自己的身体顺畅地流动着的境地。

琴声与笛声不尽相同,但两声搭配得恰到好处,犹如森林中的鸟鸣与虫叫的搭配,加上激流冲击岩石的淙淙声搭配风吹树叶所发出的声响。自然界所发出的天籁被他们的乐器演绎了出来。

男女老幼村民在两位音乐家演奏下,无不静默聆听。虽然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两位演奏者,然而村民们似乎在聆听他们最熟悉的声音。这琴声与笛声所传出的每一个符音,似乎紧紧地扣着他们的心弦,直到最后的一个音符从沙贝琴及笛子飘出而结束。

这是去年三月份的事,转眼已经一年多,然而,两位音乐家所演奏的音乐,在我心中留下难于磨灭的痕迹。因为他们演奏出来的音符,代表了自然界的庄严呼吸,代表了森林所孕育出来的一切生物的优美。当时我在想,这一切,包括长屋村落的呼吸声,会否有一天就因为水坝的建立而一切归为零?

还好,砂州政府暂时取消了在巴南内陆兴建巨坝的计划,巴南内陆村民也用选票强烈地告诉砂州政府,别在他们的家园内动脑筋,去兴建对他们生存有所不利的巨型水坝。

不知能否有一天,两位音乐家再次地在内陆演奏这天籁之音?

摄影:廖天才(马来西亚)

Youtube的一个沙贝琴(sape)演奏链接:按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