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条遗忘的河流是不是架着那座奈何桥可以到达彼岸呢?
一碗迷药的八种味道是不是把人生的种种都掩盖过去呢?
那只有三个头的恶狗到底有没有狂啸还是眈眈地看着呢?
孟婆婆的前世究竟有没有研读过药王偏方抑或消魂术呢?
那时候能不能不念但见新人喜上眉梢旧人就眼泪汪汪呢?
咽下了汤水能不能真的不管白兔东走西顾而人不如故呢?
大道理会不会是如哲人所云把那遮蔽揭开把忘切抹去呢?
小意思不好说会不会是因为脑中的海马逃逸无法记忆呢?
摄影:伍家良(马来西亚)
但是,在过了十八岁很多年之后呢?还继续怀旧吗?我觉得很多人确实还在以不同心态继续着,譬如有“早知道就……”的“悔不当初”型,或“说出来吓你一跳,想当年我……”的“当年勇”型,又或者如口述历史专家般的“白发宫女”型,开口闭口就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亡”的“古圣”型,“当时穷到吃不饱白米饭……”的“苦心莲”型等等(知道电视剧《苦心莲》的读者可千万别不打自招,以免暴露真实年龄),不一而足。
至于我呢?认识的朋友都会认为我是个念旧的人。可是,在过了十八岁很多年之后再重新反思这个问题,结论是自己虽然喜欢历史,但怀古和念旧不是一回事,甚至怀旧和念旧也不太一样,而我,并不念旧。怀古、怀旧是一种情怀、一种感慨,不过随时得以抽身而去。念旧则予我一种陷下去就无法自拔的窒息感,虽然网络字典的解释是“不忘旧日的交情”,但字典没点出的是,一个人的念旧,其实前提是需要获得另一方在今天的热切回应才显示出意义。如果只是自己一头热,不忘往事自然不是罪过,但仅仅自己一人单独对过去念念不忘却是何苦来哉?
还有一种念旧叫“记恨”。面对自己不满意的故人或往事,今天的我们再生气也改变不了什么,接受历史教训就是了。张系国《倾城之恋》里那位持长剑力战蛇人族的王辛,他多次穿越时空企图改变索伦城的毁灭命运;王辛对索伦城的念念不忘纯粹是鬼迷心窍,对蛇人族也算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可记,但他的行为该是最经典、最极端、最悲哀的念旧吧?仿佛这还嫌不够悲剧似的,故事中王辛的恋人是来自未来的梅心,念旧加上恋未来,时间感错乱得一塌糊涂!当年读完这篇小说后,就下定决心不忘记往事的同时,也绝对不把自己身体、心理、灵魂的任何一部分遗留在过去。
今日和往昔的交情几乎完全不可能再次“无缝连接”,“一点也没变”只是一个人的记忆或视力出问题,抑或良知被狗吃掉的最佳说明。偶尔碰上了可以让记忆和此刻完美衔接的人与事,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好运气,不能指望会一而再出现如此机遇。一心追求“不忘旧日的交情”,真的不比热衷买彩票理智多少。
在十八岁过去很多年之后,我判断自己其实不念旧,而更乐意去进行不需要获得任何回应的怀旧。幽幽思古情,值得配上咖啡去细细品味、深深感慨。这种怀旧的方式,又该叫什么类型好呢?
摄影:伍家良(马来西亚)

照片里的小伙子,脸庞圆润,头发浓黑,笑容有点腼腆,一副入世未深的样子。
这几天在公司里收拾,翻出了这一张旧照片……还记得那是九四年首次出差,在天津塘沽街头,顶着零下十二度的寒风留下的萧瑟身影。
当时乘搭飞机,不如现今的方便,得早一天到香港,第二天下午才有航班飞往天津。那是个初春的傍晚,下机时,暮色已深,四周灰白一片,闪烁着点点昏黄的灯火。劈面而来的,是一阵冷冽刺骨的春风。可我心里啊,却是热烘烘的,想像着张醒亚当时如何在战火燎城之际,从这个机场仓促出逃的情景。
回想当年,对神州有一种微妙的情意结。一来是因为听多了爸爸讲的唐山的点点滴滴,而悄然滋生了淡淡的无由乡愁;二来是遭了文学作品的渲染,心里满是故国神游的憧憬。先修班的那两年,温习功课时,手边总少不了《蓝与黑》这本名著。书一读累了,就翻上几页小说,调剂调剂。所以嘛,小说里的主场景——天津——一直以来都令我心萦不已,但万万没想到第一次踏足中国,就是天津这个地方。
当然,现实归现实,天津固然是天津,却没看见张醒亚,也没看见唐琪,更没有机会到起士林咖啡厅喝一杯下午茶……
弹指之间,二十多年倏然而逝,往日的年少浪漫,虽则历历在目,却遮掩不了两鬓的星星斑白。这些年来,在职场上奔波劳碌,静下心时,才发现自己错过了不少沿路上的风景。这几年筹备下来,铁了心提前退下,幸得公司大方玉成,终于可以卸下多年的担子,期待重返书香国度。
放下手中的照片,抬头一瞥,玻璃窗上映着的面孔,眉目之间,几经春秋。耳边依依稀稀传来一阵慵懒沧桑的歌声:“外貌早改变,处境都变,情怀未变……”(注)
摄影:伍家良(马来西亚)
注:1984年梅艳芳《逝水流年》部分歌词,Youtube链接:按这里。

年关将届,总得张罗一些腊味,才能从幽幽的回忆里翻出那缕缕的年味,而这几年来,都爱回到老家的一家杂货店,去熏上一身腊月的油香。
这店啊,颇有年月,乃乡亲的旧识故友。日常的点点滴滴姑且不多说,特别的是,逢年过节,店里都及时地挂上应节食材,提醒大家传统的相承。尤其是农历新年,店前挂满了腊鸭、腊鸡、腊鱼、腊肉,再加上“一孖孖”颜色深浅不一的腊肠,一眼望过去,偌大的店面一片殷红晶亮,这还不过年了吗?
顺叔远远看见我,就咧着嘴向我招招手,迎上前来。顺叔是店里的老伙计,这几年来,似乎只在腊味上市时才看得见他的身影。他身旁的小妹,跟着他“学艺”了好几年,看来已出师了。开箱、抹油、招呼客人、解述种种的腊味,头头是道,不复当年的羞涩。
我挑了两条腊肉、几只腊鸭腿、一块封肉,再拎了数“孖”东莞肠、鸭润肠、鹅润肠。蓦地,看到铁架的一角,挂着十来条褐红色的“腊肠”,刚开箱,还滴着油,那不就是妈妈昔日爱吃的“金银润”吗?
小时候看着碟中的金银润,蒸熟后斜切成油滋滋的薄片,一圈颇厚的褐红色“肠衣”,围着晶莹透亮的“肉片”,不知如何下箸。听妈妈说,那可是腊味之最啊!甘腴味浓的腊猪肝,圈着香糯脆口的肥肉,每一片都能扒上好几口饭。以前家里虽然不甚宽裕,过年时总少不了腊味,尤其是金银润。买得不多,就两三根,妈妈都非常珍惜地半根半根地吃……眼前的金银润,油亮如昔,我买了四根,准备给姐姐送两根,一起缅怀这独特的年味。
到柜台结帐,谢老板亲切如昔,闲话家常了几句,问起:“祖屋还在吧?有没有回去看看?”轻轻的一句话,竟令我哽咽难语。自从妈妈离世后,我就不想回祖屋,不是不愿意回去,是不忍……屋里有太多的岁月痕迹,和那回荡了三十年的笑声。
我看着手里拎着的金银润,微笑颔首,说道:“今年的金银润看起来还真不错,没起价吧?”
摄影:陈保伶(马来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