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那年,我13岁,她76岁,已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不太记得她的具体长相和面容上的细节,但记得她的轮廓和神态,她粗糙又温暖的手,她的爱和温柔。
我想,如果再次见到她,我能一下子认出来她的。
小时候,因为奶奶忙于陪伴她自己的孩子,照顾我的任务就分在了妈妈和外婆身上。外婆也并不是一直在我家住着,而是在她空闲的间歇里,会来照顾我。做件衣服,纳鞋子,做点心,往事停留在一点点小小的事情里。
记得有一年,我妈妈有了新工作,是去帮忙给亲戚家摘草莓,每天早出晚归。我还没上幼儿园,就由外婆白天看护着我。90年代,物质还是匮乏的,一年到头没有好吃的,那时的小孩子特别馋嘴。我闹着要找妈妈,磨着外婆不让她做事情,外婆被缠的无法,就哄着我给做好吃的,蒸了一碗水蒸蛋。把葱花切碎,绿油油的撒在鸡蛋上,再浇上薄薄的一层喷香的芝麻油。递给我一把小勺子,让我抱着碗吃水蒸蛋,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边吃边看外婆做家务。那香甜的味道,我到现在还记得。外婆忙碌的身影,也到现在还记得。
外婆出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应该是1920年代,战乱、饥荒、愚昧,都经历过。她缠过小脚,虽然后来又放开了,但仍然没有恢复原状。我没见过外婆的小脚具体是什么样,但儿时记忆里,外婆是有裹脚布的,长长的,挂在床的另一头。外婆的世界很小,终日围绕家庭转。身影小小的,脚步轻巧巧的,像一只蜜蜂,不停忙碌着。她特别特别珍惜食物和物品,经常告诉我不可以剩饭剩菜,不能糟蹋粮食。也特别会把日常的食物,做出美妙的味道。冬天时,柴火灶里总是煨着红薯、芋头,待香味扑鼻,外焦里嫩时,拿出来给我吃。还会在烤火的火盆炭灰里,煨一只苹果,等苹果熟了,拿小勺子一勺一勺挖着喂我,因为冬天吃烤熟的苹果对小孩子肠胃好。夏天里捉未脱皮前的知了,热油爆炒。摘菜园里沙瓤的番茄,酸酸甜甜。西瓜很便宜,一次买好几个,也是拿着小勺子挖着吃。还会把省了很久的钱,拿去买香蕉吃(小时候香蕉很贵的)。
那时候,我穿的鞋子,衣服,大都是外婆和妈妈做的。冬天的棉袄,夏天的衬衫,厚厚的棉靴,单单的布鞋,都是一针一线的产物。最近给我女儿读绘本,有一本书叫《秋天的歌谣》,里面有一只勤劳的蟋蟀,总是边做衣服补衣服,边唱着歌“拆拆洗洗,浆浆理理、补补连连,好过寒天”。我觉得这就是在讲我的外婆。
后来我大了一些,上小学了,不需要外婆照顾了。偶尔在周末去外婆家,外婆总说,“黎妞来了”,然后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悄悄给我塞钱,有时候是2元,有时候是5元。1毛钱,可以买一个学校旁边桃园的大大的水蜜桃,还能买一包汽水,一包辣条。几元钱,够我一个月的零花钱了。后来听我妈说,老传统里,她嫁给了我爸爸,生了我,我爸爸姓李,外婆在叫我“李妞”,不是“黎妞”。不过这有什么重要的呢?不重要了。
外婆一天天的衰老了,70多岁时,就头发全部白了,脸上很多皱纹,身体也不好,经过几次危险的急救,还是去世了。那时候我上初中了,在学校寄宿。外婆去世时,妈妈没让我去,说不要耽误上学。外婆的坟也没祭拜过,说没有给外婆上坟的传统。后来,外婆也很少入梦来,仿佛她彻底的消失在人世间了。
我也有了女儿,我妈也当了外婆。我妈又承担起了照顾我女儿的责任。北方人称呼外婆叫“姥姥”,我妈妈说难听死了,应该叫外婆才对。我也觉得,只有喊外婆,才对。还好我们生活在南方,不用喊姥姥。
- 摄影:周丽雯(澳洲)
- 主题: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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