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垃圾时间/江扬(中国)


喜欢宏大叙事的人们常常忍不住要为正在发生的时代概括总结,并辅之以一些新鲜时髦的词汇,这其中“历史的垃圾时间”是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这乍听起来与“历史的终结”有着相近的组词结构,大意是指历史进入了一段几乎一成不变的状态,不会再有什么大波动发生。只不过与“历史终结说”的天真乐观比起来,“历史的垃圾时间”明显反映着人们的悲观绝望。后者蕴含着两个维度的关键要素:稳定与低谷。这意味着我们不但处于历史演进的低谷,还将在余生的大部分时间在此低谷徘徊,无法逃离。

对历史的绝望往往转向对科学的期待。霍金在《时间简史》中写尽了物理学对于时间的看法,却唯独不怎么谈自己的生命时间。也许对于物理学家来说,时间自身也不过是多维宇宙中的一个维度,并不似文学阐释那么神秘莫测。至于个人生命,更是宏大时空的微小奇点,根本不值一提。从这个角度说,人文学者应该向科学家们致敬,把对自己生命的全部关注转移到对肉身之外世界的探索中去。人文学者常常诟病科学家是被工具理性绑架的工具人,只懂得盲目遵守特定的科学教条,而缺少对自身价值的人文观照。文人骚客更是常常自诩,如果不能观自己,又何以观天下?但在历史的垃圾时间里,当对自身命运无能为力的时候,跳出个人的世界观,走向宇宙的世界观,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这让我们想到法国哲学家德勒兹的名著《时间-影像》。他把电影看作是纯粹的时间艺术。所谓的电影时间,即是对真实时间的不断打乱重组,观众在固定的观影时间中,体验到不同的时间感觉,也就是说,影像重塑了时间。通过这种重塑,我们得以将看似不再变化的历史时间线人为扭曲,在主观意识中创造出不一样的时间性。这也许构成了人文时间对于科学时间的呼应。对霍金来说,不断地向外去扩展我们所处的时空,才能消解时间的意义;而对德勒兹来说,时间的意义在于不断地向内寻找解释的可能性。二者的共同点都是跳出个人习以为常的时间观念,从身外看身内,以获得对历史时间的超越。

也许对于一部分吃瓜群众来说,这样的超越不是自欺欺人吗?自现代主义发轫以来,传统的宗教不断式微,无论是科学还是美育都是以打破道统来宣誓自己的“先进性”与“现代性”。但这些扭曲时间的论调又与虚无缥缈的宗教彼岸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从世俗观点看,无论是霍金还是德勒兹,在走向生命终点的时候都不算从容。即便他们的时间观给了我们诸多启示,让我们不再局限于当时当下的肉身,为我们揭示了生命的更多可能性,但在大命运的追索与诅咒面前,不管是科学家还是哲人都跟芸芸众生一样脆弱。在无可奈何的历史低谷中,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无论相信什么主义笃信什么传统,我们都只能收起心中的傲慢,或痴嗔,潜心匍匐,埋首踽踽,为历史的轮回留下一点乏人问津的注脚。

  • 摄影:Lynne Oliver(澳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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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时间/耳东风(吉隆坡·马来西亚)

孩子的自律/江扬(中国)


今天的父母,在众多短视频争夺注意力的时代,恐怕没有谁不操心孩子们的自制力。特别是东亚学渣的父母们,无不羡慕优等生那超强的自制力。许多父母为孩子制定了详尽的学习计划,希望可以通过培养良好的学习习惯,以他律化为孩子的自律。最终即便成绩仍然比不上尖子生,但起码能培养出一丝自律的品质,作为今后人生的依托。

这样的计划听起来很美,但此链条的默认逻辑是将他律一定能转化为自律,只要搞定了自律,成功就不远了。殊不知,没有哪个成功人士是需要竭尽全力抵制诱惑才能专注于目标的。事实上恰恰相反,对于他们来说,他律常常并不造成压力,真正起作用的,来自于自身具有的强大内驱力。或者说,热爱。如果用皮鞭抽着才能保持的“律”,那常常不能产生热爱。我们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自律区别与他律,在于它并非外在的强制性,而是内在的主动性。用皮鞭抽打带来的自律,也许在短时间内可以让孩子保持专注,但永远无法让他坚持到引起质变的那一天。所有的成功都需要长期持之以恒的投入,人生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最后胜出的一定只能是热爱带来的自律。所有的内驱力,只能来自于生命的主动选择。这也许可以称之为际遇,或者说天分,但无法从他律中获得。

也许有人会说,看看日本人的工匠精神,很多人也是从小就习惯成自然地坚持一个职业,贯穿一生,这不是他律变成自律的典范吗?不错,如果把成为一个兢兢业业的匠人作为一个正面案例的话,那么也许这个逻辑是成立的。但问题是,我们希望下一代就这样因循守旧地重复一个既有的人生模版吗?如果这样就满足的话,那他们有什么必要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接受十多年的现代教育呢?直接像古人那样跟着师傅学好手艺不就够用一生了吗?对于现代教育来说,最重要的恰恰是要打破一成不变的教育模式,真正地授之以渔而不是授之以鱼。这就需要下一代在人生路上不断思考反省已经走过的路,并随时调整下一步的方向。这不是所谓的他律内化成自律就能完成的成功之路,而是热爱所驱动的不断应付不同变化的进程。即便在日本,那种几百年代代相传的工匠模式也在式微。如果说现代社会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不确定本身,那么未来的成功之路绝非来自简单的复制陈规,以不变应万变,而是强大的内驱力带来的见招拆招,以万变应万变。

因此,我们需要做的,毋宁说是培养热爱,不如说是播撒兴趣的种子。二者区别在于前者有着明确的目的与期待,而后者只能是一种耳濡目染的熏陶。或者说,前者是一种引领与甄别,后者则是不带方向的无条件支持,支持孩子向任意方向自由发挥所长,让他的内驱力自然野蛮地生长,以达到外人看来“自律”的状态。这么做,当然是一种极度奢侈的教育方式,甚至也常常与放任自流混成一谈。但只有当事人知道,自律的另一个名字叫自由。

  •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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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江扬(中国)

近百年前,鲁迅有感于九一八之后中国人面对时局不利的自我怀疑,而写下了标题这篇杂文,用以鼓励困境中的国人同胞。不曾想,多年以后,中国又回到了“抗日”的主旋律。遗憾的是,这一次看似自信满满的群情激愤,验证了这么多年国人的自信力并没有什么提高,鲁迅的驳论在今天也几乎一样有效。

一面喊着文化自信大国崛起的国人,一面时时盯着美国日本等发达国家的短处。但凡油罐车食用油污染了,中学食堂用变质肉了,小学门口无差别行凶了——都要立马看看其他国家有没有类似的历史问题。如果有,就大大松了一口气;如果没有,就以“发展中的代价”为自己开脱。这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自信的做法。

鲁迅为了鼓舞国人的士气,在文章里呈现出难得一见的温柔与乐观。他写道,“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诬蔑。”这听起来确实令人振奋不少。

但鲁迅其实回避的问题是,这一部分所谓“中国的脊梁”有多少呢?用他自己在《狂人日记》里的话说,“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如果“中国的脊梁”足够多足够硬的话,我们数千年的历史何至于仅有“吃人”二字?引以为傲的灿烂文化为何一直走不出王朝更迭的周期律?

因此,我们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无论如何美化,我们这个社会里所有脊梁的合力,都不足以颠覆整个社会的颓势。这些所谓的脊梁们不仅没有演化出足够的启蒙力量去撬动整个文化,他们甚至自己就是循环周期的参与者。无论是“埋头苦干”还是“拼命硬干”,都不过是为下一次王朝更迭做准备。

我们当然可以有些许庆幸,因为中国有的问题,整个东亚儒家文化圈基本都有,并不因其经济发展或者意识形态区别而产生根本的不同。比如日本、台湾、新加坡这种相对规模小且受到西方影响大的社会,也许更能抵制传统劣习的惯性。但深入这些社会内部,保守循旧、忽视个体、嫉妒攀比、等级森严、崇拜威权、拒斥批评这些熟悉的东亚风味,依然随处可见。

更何况,作为参照物的西方文化今天也出现了种种前所未有的危机。以《河殇》闻名于世的文人苏晓康最近亦公开承认了自己当年的幼稚与视野的狭窄,工业文明的种种弊病都是当时身处封闭社会的他所无法预见与想象的,一味鼓吹“蔚蓝文明”在今天看来确实过于偏激。

然而,尽管如此,生为一个中国人,无法对这表面上的“东升西降”沾沾自喜。即便“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外儒内法的中华文明确实更加失败,这是无法开脱的事实。用王朔的话说,太监有什么资格谈论性生活的危害?是的,对太监来说,眼前更要紧的事是逃离被阉割的命运。

如果各国是一个班级的话,学霸们暂时考得不好并不代表学渣的成绩就因此提高了。对于学渣来说,看到学霸退步了确实很爽,比自己真的考好了更爽,但这种心态不过是进一步映照出自己的“渣”。

鲁迅时代海归报国的知识精英们,放在今天挤破头也要再度归海。前央视记者可以在YouTube重现严肃新闻,海外华人则在海外重建中国。不是因为在国外好施展才华,而是天大的才华在国内也得失去自信。

话说回来,失去自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低头反思,迎头赶上便是。若是需要不断给自己打气的自信,那只能是自欺欺人。

  • 摄影:林明辉(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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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资到人矿/江扬(中国)

近日于九一八发生的深圳日本儿童被刺死一事,在整个中文互联网上掀起惊涛骇浪,更是引起了双方政府的强烈关注。网上舆论也许可以凭借政府一贯的暴力删帖镇压下去,但此事造成的余波与长远的伤害是民族主义盛行的时下中国所不得不承受的代价。

政府背书的民族主义,自然是造成此类事件的罪魁祸首。但层出不穷为之叫好的“键盘侠”,都让人看到了百年前义和团以及半世纪前红卫兵的幽灵重现。这不禁让人对遥遥无期无法兑现的启蒙运动感到绝望。百年来代代知识分子前赴后继,让启蒙的誓言星火相传;另一边厢城头变幻大王旗,占据高位的“肉食者”也不知换了多少拨,但“乌合之众”的大脑回路依然故我,不见丝毫变化。

中国充沛的人口资源,曾经是中国人引以为豪的发展基础。所有的大国叙事,都有赖于此。因此,即便在人口老龄化与少子化的当下,仍然有学者乐观地指出,提高现有人口的质量,依赖现有基数,依旧可以保障中国稳定发展十数年。然而,现在看来,人口资源的正向意义难以兑现,绝大多数人资止不住地向人矿滑落,成为一茬又一茬新鲜待割的韭菜。

至此,指责政府或是制度似乎已没有意义,既然义和团、红卫兵与今天的暴民行径没有本质的区别,那么希望改朝换代就能一夜走出泥沼明显过于乐观。我们只能回到更深层的文化,以及更偏激的“国民性”,来看待这样的人性之恶。无论义和团还是文革有没有被清算,这样的人性恶一直藏在大众的心底。在政府运作正常的年代,它被有效压制,动弹不得。而符咒一旦松动,这样的恶之花就会迅速蔓延,开遍神州大地。

另一方面,还要看到的是,这样的人性恶并不只属于无脑盲从的年轻人。也并不存在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例如只要针对少部分“爱国大V”进行启蒙改造,那么他们的人性恶就会被极大控制,社会就能回归正轨。事实上,无论是“坏人变老”还是“老人变坏”,我们都需要接受这样的自然规律——人寿命越长,就会越发保守,越来越惧怕试错成本,这让许多原本不是既得利益者的群体也害怕变化,从而变相为利益群体唱赞歌。随之被召唤出来的潜意识里的嫉妒、贪婪、恐惧与恨,都是这种保守心态的表现形式。换句话说,昨天的启蒙者完全可能是明天的被启蒙者。保守心态如癌细胞一般在老龄化社会蔓延,所到之处,人资尽数变人矿。

如何反制这样的思想癌症?保持政府运行的有效性与制度保障的政治更迭当然必要。但当良性的社会新陈代谢失效之际,抵抗的责任则落到了个人头上。当集体的宏大叙事不再具有信服力,每个人只能回到个人私域去建立自己的价值空间。在此之上,如果可以与同道中人建立一些道德联结,乃至形成政治学者常说的“平行城邦”,则善莫大焉。这样的道德联结,既让我们看到他人的荒谬,也能映照出自身的保守与有限。在这个意义上,启蒙永远处于未完成时态,它不仅指向对于普罗大众的人文教育,更包含着对自身内心的不断警醒。它意味着,以一个个人矿的微小力量,去重建人口资源的尊严。

关于“人矿”:按这里

  • 摄影:#Nick Wu(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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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行动者的欧阳予倩/江扬(中国)

欧阳予倩,话剧编剧、导演、演员、制作人,也是戏剧教育家、文艺理论家、剧作翻译家、出版人,还是知名京剧旦角与剧作家,以及电影编剧与导演等等。他集多重角色于一身,随便哪一个都超越了玩票性质,达到了今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比如主业戏剧,他曾经担任中国顶尖戏剧院校中央戏剧学院的院长以及更早前的广东戏剧研究所所长与广西省立艺术艺术馆馆长,策划了近千人参加的“西南第一届戏剧展览会”这样的戏剧届盛事。作为话剧创作者,他49年前自创了多部话剧如《屏风后》、《国粹》、《买卖》,导演了《怒吼吧!中国》这样的救亡剧作,同时也把诸多世界名剧引介到国内舞台。

在戏曲界,他不仅写出了《潘金莲》、《杨贵妃》这样带有女性解放的剧作,同时也亲力亲为,多次与周信芳同台演出,在上海占有一方声誉,有“南欧北梅”之称,只有在梅兰芳南下演出的时候才让出压轴出场的位置。电影方面,他自编自导了《新桃花扇》、《天涯歌女》等七部影片;文论方面也是硕果累累,有六卷本的《欧阳予倩全集》以及个人自传等为证。总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欧阳予倩都是不折不扣的跨界人生赢家。

但反过来,又不得不说,欧阳予倩在哪一方面都没有进入顶尖的行列。作为戏剧家,他的诸多剧作没有像曹禺、老舍的作品那样被不断重复上演,直到今天几乎已经没有人谈论他的代表作;电影方面亦是如此,他的电影很难列入电影史的经典殿堂——无论哪一版的《中国电影史》,都没有将他与同时代的费穆、桑弧、蔡楚生等人相提并论。

看似天分迸发的京剧造诣,他却深知半路出家的自己难以与自幼练功的梅兰芳等人相比,因此二十年代后期就早早地退出了京剧界,从此几乎不再踏足,留下的诸多新戏剧本随着京剧式微似也渐渐远去。戏剧批评家曲六乙亦婉转指出,“南欧北梅 ”的意思是梅在北、欧阳在南,他们不约而同都推出了“红楼戏”,而并非意指他们在艺术成就上可以相提并论。这多少对欧阳予倩的京剧成就做了一些盖棺定论。

戏剧教育方面,除了政府支持以举国之力兴建的中央戏剧学院之外,早先大张旗鼓被寄予厚望的广东戏剧研究所短短三年就草草收场,更早的南通伶工学社与后来在桂林的话剧改革也无功而返。这当然主要是由于当年战乱频仍,壮志难以施展。但相比起来,同时期余上沅、曹禺等人致力兴办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顽强坚持了更多年亦是不争的事实。

至于文论方面,与其说他对理论有所贡献,不如说他为自己丰富的戏剧实践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记录,并通过个人的社会地位捍卫了一些基本常识,比如说在广东期间倡导的用粤语演出话剧,或者在电影届所强调的艺术的商业性,都体现了他在具体实践中所擅长的经验总结与理论反思。当然,由于中国学界的整体理论水平原本也不高,因此也很难苛求欧阳予倩个人有多高的理论成就,毕竟他面对的是连字都不认识的众多戏班文盲演员以及连文字剧本都没有就上台演出的传统曲艺界。

除此之外的社会生活中,欧阳予倩的命运比他同时代的诸多艺术家包括他的亲家田汉都要好一些。他62年去世,并没有经历后来文革的暴风骤雨;去世之前的大大小小运动中,他也基本上没有太受冲击。从小家境优越,养成了广泛的兴趣,成年后多次跨界横跳,后来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也基本得以任性地持续开展各种话剧运动。作为创作者,他不似各界同行如梅兰芳、田汉、曹禺、费穆等人那样天赋异禀,但一样充满了艺术探索的雄心壮志与蓬勃的创作冲动;同时也似乎没有那些顶级天赋的傲气,从而更擅长与各方面搞好关系,更好地利用各方资源实践自己的理想。换句话说,他的专业素养也许不突出,却是一个顶级的行动者与实践者。这对于我们这些大多数天分平平的普通人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启示,就算终其一生没有经典作品传世,但只要不断付诸行动,终究也能完成一个充实的人生。

  • 附图摘自《维基百科》:欧阳予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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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秀的宿命与曹禺的自由/江扬(中国)

郑秀者,南京国民政府最高法院检察署检察长郑烈之女,1936年清华大学法律系毕业,是戏剧大师曹禺的首任太太。为何是首任?因为曹禺后来分别又娶了方瑞与李玉茹作为第二任与第三任,而这一切都是在念念不忘的郑秀眼皮底下发生的。

这如果仅仅是一般的风流才子始乱终弃四处留情的故事也就罢了。让人唏嘘之处在于,曹禺的坊间口碑甚佳,从《曹禺传》等多人口述的历史资料来看,他为人谨慎有礼,一心投入创作,并非泛泛登徒子。我们对艺术家人品的容忍度来自于与他成就的权衡对比。如果像郭沫若那样的公德私德皆有亏,那么多大的成就也难挽回个人口碑。而曹禺的问题恰恰在于他的私德并没有那么糟,对比他的成就,难分伯仲。

另一边厢,郑秀却是以痴情著称。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清华校园中被曹禺轰轰烈烈的爱情攻势“俘获”之后就此托付终身,至死不渝,直到1948年为了已经变心的曹禺,不惜放弃跟随家族去台湾的机会,与家人就此两岸分隔,终生不见。然而,如此留在大陆的郑秀直到生命终结也没有等到破镜重圆。同在北京,等来的不过是权威施压、欧阳予倩与周有光见证的离婚签字,以及此后连曹禺的面也无法得见的终生遗憾。

郑秀的重情重义当然非比寻常,她不仅对曹禺痴心,对诸多幼时同学也感情深厚,中学毕业五十年后仍然张罗聚会,临终前身体极度不适仍然邀请老同学王元美来家里吃饭。这不是简单的封建礼教或者传统大家庭的家教可以解释。但如果不是曹禺当年大学校园里疯狂释出的利比多冲动,她是否会延续数十年的痴情尚未可知。这大学校园的一段儿女情长就此决定了郑秀一生的宿命,她的灵魂在那之后就失去自由,被束缚,被纠缠。

又或许,让郑秀挂念的不只是曹禺本人,而是他的天才与此后的声望。二人恋爱之时完成的《雷雨》这样的惊人之作,让郑秀获得了文学艺术的巅峰体验,让其一生都沉浸在这种体验中无法自拔。在她心中,曹禺永远是那个埋案疾书并将作品奉献与她的万家宝。《雷雨》下的蛊将郑秀一生囚禁其中,而逍遥其外的作家此后一生也再写不出这样的巨著。

曹禺的情蛊一直延宕到下一代,下一个世纪。先是他与方瑞的女儿万方于2020年出版了《你和我》,书中基本不提郑秀,只为方瑞正名。后有郑秀独自抚养长大的两个女儿万黛万昭2024年刚刚出版的《我们的爸爸曹禺和妈妈郑秀》,大有为郑秀挽回一程,与前书较劲之意。有趣的是,无论这两组同父异母的姐妹如何为各自的母亲叫屈,始作俑者的曹禺都逃脱了责任。这皆是由于那个男人的光芒过于耀眼让人无法直视吗?

自由与宿命看似是一个永恒的二律背反。凡是自由的理性即为了摆脱宿命的必然,但现象界中所有的必然皆服从于自然因果律,结果之上必有因,何以存在自身不再有原因的自由呢?古典哲学用人类本体的理性来超越这样的自然法则,虽然今天“自由意志”不断受到认知神经科学的挑战。在曹禺这里,他的理性意志不经意地给郑秀戴上了宿命的枷锁,看似给自己留下了自由伸展的空间,却也就此陷入另一种命运的窠臼。

  • 附图摘自网络:曹禺与郑秀。
  • 主题: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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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解释的未来/江扬(中国)

近日以中国著名的哲学家陈嘉映为主人公拍摄的纪录片《解释鸿沟》正式上线,引起了一些反响。其中第二集陈嘉映与叶峰、陆丁这样的物理主义者的争论颇为有趣。物理主义者认为并不存在人的心灵这样的东西,一切的感觉都是大脑神经元产生的幻觉,比如神经元不同的运作排列产生了快乐或者痛苦这样的感觉。人类之所以目前还无法还原这样的大脑运行模式,只不过是科技不够发达,算力未能穷尽神经网络之故。待到未来完全破解大脑之谜,那么这类的感觉完全可能通过科技手段来复原实现。

然而,对于陈嘉映来说,感觉的实现没有那么简单。它最起码充满了历史的维度,从而无法完全被科学还原。比如自由,过去的自由与今天的自由定义不尽相同,引起的人的感觉也完全不同,这些细微的区别蕴含在人类漫长的历史演进过程与所处环境千变万化的互动关系之中,且仍在不断动态发展。换言之,如果无法完全重现特定时空,那么如何能够重现当时当刻的感觉?如果这样的感觉根本就是无法复制的,又如何相信神经元的排列组合可以重复实现?

对于这样的质疑,叶峰在一篇《为什么相信还原的物理主义》一文中也做了一些回应。他认为,历史环境无法精确还原是一种实践过程中的复杂问题,但它无法抹煞心灵或者感觉在理想状态下的可还原性。相似地,物理学中的大部分理论都是在理想状态下的假设与验证,都与实际生活经验有很大偏差,这也并不说明物理理论的无效性。这是理论与实践的区别,而不是对理论本身的有效否定。

总的来说,叶峰从外向内推导,认为人类除了物理自身不存在其他东西,那么所有人类的感觉也必然出自自身;陈嘉映从内向外,认为心灵感知不仅来自自身,更出自身体与周遭的联系。将大脑与环境切割后成为“钵中之脑”,其获得的感知将迥然不同,这种不同并不能被两种大脑相同的生物结构所解释。

身心二元论与身体一元论的争辩早已持续了多年,陈嘉映与叶峰、陆丁的争论构成了新一轮争辩的注脚。陈嘉映自然不是传统的有神论者,他致力于在科学之光无法抵抗的阴影中提出自己的见解。与其说他是反科学主义者,不如说他是在试图维护主体的正当性,以抵制决定论导致的彻底虚无。这对于今天学界普遍接受的包打天下的科学主义是一种稀缺。由于他学问大家的江湖地位,他的“奇谈怪论”不会像一般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那样被嗤之以鼻。但显然这是与主流学说对抗的一种姿态。客观上,他也挑战了科学去不断完善自身,督促科学向那些无法解释之处进发。历史会证明他是诡辩抬杠还是指出事实的小孩,但从历史的规律来说,也只有被不断挑战的学说才会有长久的生命力。因此,在独霸天下的物理主义之外,直到未来的科学给出更有力的发现之前,有些不同的声音,不能说不是一件好事。

  • 摄影:Lynne Oliver(澳洲)
  • 主题:教育

5月26日贴文三之一:历史没有如果/江扬(中国)

这个世界看起来糟透了!不仅是国际局势上冷战重启,大小国家纷纷站队表态,东西方越发撕裂;更是因为每个国家的内部环境也是问题重重,左派右派各自抱团,各种网络骂战此起彼伏,翻来覆去,社群越发分裂,逼迫人们只能躲进各自信息茧房,充耳不闻窗外事。每况愈下的国际环境暂时不会走向热战的唯一原因是核武器导致的相互制衡,而非各方仍存善意。另一边国内的底层互撕却每天都在发生,愈发不堪入目。这不禁让人慨叹,一度沉浸在全球化世界主义美好愿景的人间,怎么短短十数年就换了模样?

至此我们可以更加体会一战二战期间普通人的无可奈何。他们曾见证一战前工业革命给社会带来的无限想象,他们也曾亲历二十世纪初的韦伯、本雅明、罗曼罗兰、托尔斯泰、弗洛伊德等群星闪耀的思想洗礼,却不想接踵而来的两次世界大战让整个世界无可救药地陷入深渊。最终战争虽然结束了,但许多人的青春乃至生命就此蹉跎而去,即便能独善其身,亦留下千疮百孔的心灵创伤。今天这个轮回转到了我们这代人身上。回想着梁漱溟“世界会好么”的世纪之问,对于苟活着的人们来说,除了长吁短叹还能有何作为?抱怨运气不好么,还是接受人生只能如此?如果说我们运气不好,毕竟我们没有生活在战乱频繁的上个世纪前半段,也短暂享受了改革开放与全球化的红利。如果说我们运气好么,又在步入人生后半段之时同步见到了整个世界肉眼可见地向下走。

回过头来,同学少年总得找点理由来摆脱彻底的悲观绝望。毕竟今天即便再怎么喊文革重来也还是比真实的文革稍稍多一点温和与文明;世界大战的阴霾再怎么密布,也很难比一次二次大战更残忍更血腥。这一方面是因为作为整体的人类虽然从来没有学会从历史中学会教训,但多少还是有人长了一点记性。战争的伤痛虽然已经远去多年,但反战的警惕仍然被有识之士时刻谨记,并随时敲打着这个锈迹斑斑的社会。“世界和平”不仅是一句口号,更是一种普世的政治正确。这让即便是最独裁的国家最好战的野心家也不得不投鼠忌器,只能偷偷摸摸地搞一些局部小动作,而不敢挑起更大规模的混战。

另一方面,有赖于互联网与全球化的多年渗透,各国人民的交流前所未有的深入。这已经不是独裁者蛮横地关起大门单边洗脑可以得逞的时代。虽然逆全球化的潮流仍然正当其时,但曾经打开的交流大门已无法关上。政治与经济上的保守主义虽然已经愈演愈烈,但对反射弧较长的学术与文化的影响尚未完全显现,这让后者有机会竭力摆脱来自前者的控制,并继续为各自细分领域的全球化负笈前行。比如新冠疫情的爆发让各国短时间纷纷关上大门,但医学界的全球合作从未间断,这也间接影响了各国对于疫情的决策,无论各自的政治体制多么不同。

因此,面对辩证史观中历史到底是如钟摆般来回摆动,还是渐进式螺旋式地曲折上升的经典问题,在人类文明这个维度,我们还是可以对后者多一分信心。就如同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了就没法关上,新冠病毒一旦扩散唯一的结局就是全体免疫,从正面来看,启蒙的火种更是如此。无论威权独裁如何复辟,无论民族主义地方保护主义如何盛行,和平与融合的全球化大趋势并不会改变。这不是一两个历史的偶然,一部分保守主义上台或者独裁者的倒行逆施可以逆转的。历史没有如果,民智已开不是一厢情愿的幻想,而是渐进的历史必然。虽然我们这一代不幸处于动荡不安的时代,但如果明白眼前只是漫长历史周期中的短暂低谷,那么对于未来或许能多一点乐观与期待。

  • 摄影:Lin Yun Yun(台湾)
  • 说明:金蝉脱壳
  • 主题:如果可以

4月21日贴文二之二:智能与意识/江扬(中国)


智能手机,或者Smartphone,其定义是为了与传统的功能性手机区别开来。传统手机一般来说只能实现特定的一些功能,而智能机可以自行安装软件,进而在理论上实现几乎无限的功能。然而,智能手机的所谓“智能”,其实也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因为这个功能性的升级,并没有摆脱传统掌上电脑的范畴。我们对于传统的计算机,或者电脑的期待,充其量是延展了人脑的计算与记忆功能,而不是真的期待其插上电就代替大脑。同样地,智能手机也并没有比传统计算机更高级。人们之所以没有叫它掌上电脑或者计算手机之类的,这其中或许主要是商业的考量,又或者代表了人类对于真正智能产品的渴望。

以iPhone为代表的智能手机发明十多年后,ChatGPT横空出世,标志着人类确实进入了人工智能时代。这个人工智能与智能手机的智能完全不同。比如智能手机所能完成或者实现的所有功能都是在既定的框架或者设计思路里面完成的,它的所有输出都不会超出人的想象,但今天以ChatGPT为代表的各种人工智能产品是通过自己学习以输出结果,它的输出结果既不在人类的预料之中,也渐渐超越了人类大脑所能解释的范畴。

然而,虽然目前的这些人工智能仍在不断叠代发展中,但总体仍不似我们所想象的未来机器人那样“聪明”。他们总是会在一些最基本的人类问题中犯错,比如识别汉字的不同手写体等,这也让各大平台登录账户时的验证程序仍然有效。同时,目前依赖大数据训练的人工智能过于耗费电能,为了得到一个在普通人类看来并不费劲的答案,其消耗的能量远远超过了人类思考所需的生物能量。换句话说,目前的人工智能效率太低,并不环保。它的运行效率远远比不上进化了千万年的人脑结构,后者天然懂得如何删繁就简,去芜存菁。以Transformers为代表的更新模型在试图解决这样的问题,但成效尚未完全显现。

更重要的是,今天的AI离真正的通用人工智能(AGI)还相距甚远。此间隔着被称为“意识”的鸿沟,短时间内看不到跨越的可能。因此,无论CS领域的进展多么激动人心,大多数脑科学家们总是保持审慎。极客们所津津乐道的深度学习、pattern matching、基于注意力的神经模拟、取样分析等等,对于脑科学来说,这对产生意识还远远不够。脑科学家们常常抱怨AI所谓对于人脑的接近都是对于脑科学的误读,但他们也非常乐见AI帮助解密大脑神经的连接关系。也就是说,AI对于脑科学不过是比传统计算机更高级一点的工具。那么,对于脑科学来说,能否给意识下一个定义?是否涌现出自我认知就相当于拥有了意识?

退一步说,意识是智能发展的必经之路吗?我们能否期待一种没有意识的智能?就如同我们称呼今天的手机为智能手机,称呼AI为人工智能,它们都不具有产生意识的前景,但不妨碍享有智能的名号。无论各种AI宣言如何划分人工智能的层级,无论弱人工智能或是强人工智能如何被定义,可以确定的是,能够自我认知的智能还遥不可及。在迟迟无法打破僵局之际,我们不妨耐心地接受这个不那么智能的AI。自从智人统治地球以来,我们还未曾接触过其他实质性的智能形态。历史经验中最接近我们的不过是猩猩、狗、婴儿这样的半智能生物,它们或具有自我认知,或具有爱恨情感,或具有一定意识,但都达不到我们早已在各类科幻片中所畅想的智能水平。那么对于进化为半智能的AI,也许我们需要把它放在这样的智能梯度中审视,渐渐习惯与这样不完美的硅基智能相处,接受它同时具备的超能与笨拙。在司空见惯各种外星人、生化人、人造人、终结者们入侵地球之后,让我们更加务实地期待《太空漫游2001》中那位没有人形却充满阴暗人性的HAL9000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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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主题:智能手机

3月24日贴文三之二:伟大无法被计划/江扬(中国)

来自OpenAI的Kenneth Stanley与Joel Lehman合写过一本书——Why Greatness Cannot Be
Planned: The Myth of the Objective。书中的一个重要观点是人类社会的诸多革命性创新——比如ChatGPT,都来自于偶然。而诸多煞费苦心十年磨一剑的计划,则常常以失败告终。其缘由在于,越是慎重计划,越带来详尽明确的拆分目标,却反而限制了实施者的能动性与创造性,最终导致的结果是仅仅实现了平庸的目标或者彻底失败。

这有些存在主义色彩的成功学并非由他们独享,比如上个世纪中叶奥地利心理学家Viktor
Frankl就提出不要以成功为目标,成功只会在你忘了它的时候才会到来。这多少还让人嗅到更早的亚当斯密关于自由市场理论的味道——只要政府放弃指手画脚,市场经济自会健康发展,以及中国这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老话。

这种完全抛弃计划性纯靠撞大运的成功学与今天中国官方意识形态所鼓吹的“创新学”大相径庭。比如所有人都知道创新是一切社会发展的驱动力,为此,连一向与功利无关的中文学科近些年也纷纷开设创意写作专业,来赶一赶这个创新的潮流。但或许是“越喊什么就越缺什么”,越是迫切想创新,越不得其门而入。概因创新只能来自于自由开放的思想环境,伟大无法被计划,那么创新也很难被设计。官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创造给所有人撞大运的环境,让所有的思想都可以自由野蛮地生长,并从中开出一两朵伟大之花。这对于强调思想大一统的官方来说,是不可承受之重,因为稳定压倒一切。如果戴着镣铐没法跳舞,那么宁可放弃舞蹈也不能解除镣铐。

另一方面,如果认可“高投入,低产出,高回报”的创新逻辑的话,那么我们将不得不面对以下的残酷现实——人类的进步只是依靠为数不多的那几个被苹果砸中的牛顿们来推动的,大部分一起野蛮生长的竞逐者们最后不过是构成了烘托伟大的分母之一,成为韭菜,过完庸庸碌碌的一生,一文不名。作为韭菜的一生,无论是被父母精心计划还是自由放养,最终的结局并无本质不同。一小撮撞见伟大的精英在改变世界,而绝大多数碌碌无为的韭菜们在殚精竭虑地内卷,重复无意义的人生。这样的内卷从小学时的重复做题,一直到成年时各种资格考试,工作后应付各种无效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在各种无效内卷中完成各自“人生的意义”。

我们当然无法忽视这些空耗在内卷中的“人生意义”,毕竟在人人平等的基本原则之下,只关注少数创新者的成就,而不顾广大庸众的福祉,是绝对的政治不正确。更何况,天才们孜孜以求,终生寻找真理,拥有充实的一生,这却要置无所事事的韭菜们于何处?越是韭菜越是人生苦长,明知是无效的努力,但总要找点事儿来度过漫长的余生。把内卷当作一种贯穿生命的广场舞又何错之有?人民有低俗的权利,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地无效内卷。

然而,广大韭菜们在捍卫自己生活方式之余,更需要意识到,自己的广场舞生活,乃至于有闲暇反思自己的内卷,全都仰仗于少数精英对人类生产力的大幅提高。无论是埋头拧螺丝的普通民工,还是薪酬光鲜的大厂码农,都是个别天才灵光一闪的获益者。因此,在大多数的我们放弃改变世界的幻想之后,不仅需要感恩前辈先贤们为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无效内卷所创造的优厚条件;更重要的是,要最大限度地保护他人自由发挥的空间,不要让内卷广场舞的声浪干扰到天才们的奇思妙想,不要为了掩饰自己无意义的存在而破坏了天才的生存条件。用通俗的话说,要玩弄形式玩弄官僚的请自娱自乐,不要妨碍真正为大家开路的孤勇者。计划经济唯一需要制定的计划,就是尽最大可能保障人们的自由不受任何计划影响。最没有计划存在感的时代,才是生产力最可能突飞猛进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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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主题: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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