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校精英与大学排行榜/江扬(中国)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各种排行榜,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近段时间,哈佛前校长Lawrence Summers的丑闻传遍江湖,之所以引起简中网的些许兴趣,不仅是排行榜榜首常客哈佛的名头,也因为其牵扯到了中国“天龙人”金刻羽(注)。吃瓜群众当然乐见这些衣冠楚楚高高在上的名校精英们跌下神坛,“原来你们整天琢磨的,也不过是裤裆里的那点事儿。”理性一点来看,这与其说是普通人对美国教育的关注,不如说是对自身名校情结的一种反射,体现了名校精英的光环与其阴影被同时放大。观者一方面是幸灾乐祸的阴暗愉悦,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中国社会对学历、资源与阶层通道的普遍焦虑。

不仅是自发的公众情绪,诸多官方的政策表达也一样势利直接,体现着赤裸裸的名校崇拜。以中国最有代表性的上海与香港为例,二者不约而同地将名校学历作为落户条件之一,那几个著名排行榜就成了大都市的入场券。在现代都市治理逻辑中,名校文凭已从单纯的教育成果或者学术凭证,转变为一种可度量、可操作的文化资本。城市以此筛选潜在贡献者,而大学排行榜本质上提供的正是这种文化资本的可视化数据。名校主要功能已不在教书育人,而在于认证、筛选、归类。它们就是这样一种文化机器:不生产真理,只生产能够被社会认可的“资格”。进入名校排行榜的学历就是一张社会通行证,一种象征资本和文化权力的证明。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现代的大学,尤其是精英高校,越来越像披着教育名义的精英俱乐部。天龙人们进去镀金,完成名利场社交;小镇做题家侥幸闯入,则视其为到达人生巅峰,获得一生吹嘘的资本。教授们在这个生态中,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守护者,而更像是文化资本的维护者,维系着一套礼貌而精致的运行机制。在这种环境中,学术常常退居幕后,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权力继承者的润滑与包装。

因此,名校的选拔流程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区分智商和学术能力,但如果被名校光环迷惑,对名校生抱有过高期望,那就过于天真了。名校并非道德净土,它们只是现代社会阶层流动与资源分配中的关键节点。丑闻的发生并不会让名校体系崩塌,大学排行榜也不因丑闻而失效,它只是提醒我们,社会是什么样,名校就是什么样,不应将名校光环与道德优越混为一谈。而且在很多时候,由于名校自带名利场性质,它们的藏污纳垢往往比普通社会机构更严重。即便某些名校毕业生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其“出淤泥而不染”的能力,多半也与学校教育无关,恐怕跟他自身的品格或者家庭关系更大一点。

当然,名校无法保证学生的品质,普通学校一样不行。大学排行榜不过是证明了哪些学校是最不坏的选择。哈佛好歹还要点脸,即便拖了许多时间,最终毕竟跟Summers做了切割。从这个角度上说,哈佛还是比让朱令含冤九泉,毫无愧疚的清华大学好一些。当然这些也都跟道德无关,只是机构为保存自身符号价值所做的运算选择。只不过相比哈佛,清华显然是在更深的黑暗中运行着另一种算法。各大排行榜总是把哈佛排在清华前面,多少还是靠点谱的,这大概是这类数字系统的一次被动诚实。而作为旁观者,我们能做的,除了笑看精英跌落,也许只有认清一点——天龙人们的锦衣华服,名校的精英丑闻,都是社会固有结构的一部分;而我们每个人,羡慕也好,幸灾乐祸也罢,也是这个结构的一部分。

  • 摄影:Lynne Oliver(澳洲)
  • 主题:排行榜

上一篇文章链接:百名榜/周睿(吉隆坡·马来西亚)

老登们的坏习惯/江扬(中国)


“老登”“爹味”这样的词近来随着女权运动的兴起越来越多进入日常语言。它大致是指中老年男性常常有个坏习惯,喜欢对年轻人倚老卖老,指手画脚。而当老登们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就离不开谈论国际政治,指点江山,高谈阔论,似乎天下大事一手掌握。老登们的口碑如此不堪,以至于稍有自觉性的老男人们都会留心收起自己的坏习惯,避免在公共场合对他人建言,以免漏出自己的“爹味”。

这个坏习惯到了学术界,就体现在老登们对于宏大叙事的热衷。历史学者葛兆光在接受采访时感叹,老一代学者总是喜欢研究一些大问题,对历史中大的脉络走向有着深深的迷恋。而年轻的学者总是喜欢执着于小问题,在针尖上雕花。前者感叹后者缺少全局意识,缺少对根本问题的追问;后者则不屑于前者的老登口味,认为只有把研究做扎实了才有说服力。过于关注大问题,最后即便能避免论证过程百密一疏,也依然难以得出有效的结论。毕竟问题越大,就越接近无解。

这两者各有道理。与其说他们反映的是学术研究的不同路径,不如说他们体现了不同时代的价值观。老一代学人们一方面深受文革等政治运动耽误了青春岁月,急于要为一生的颠簸蹉跎寻找学理上解释;另一方面深信学术研究必须被个人情怀所驱动,做学问亦是修身,最后若能道成肉身,天人合一则是最高境界。在理想主义驱动下,即使很多大问题本身难有答案,但不懈追寻本身即是求道。而对于年轻一代来说,这样的个人情怀已经过时了,学术研究不过是谋生的一种手段。通过各种数理统计、计量科学的方式对待包括人文学科在内的所有研究,是完成学术工程项目的必经之路。因此,那些难以得出结论的大问题,比如中国思想源流,或者何为中国,是不值得付出精力的,反而是一些小问题,包括研究晚清的民间笑话或者毛皮贸易等等,更容易看到研究的进展,更容易出成果,也更容易完成KPI,用来换取现实的利益。

当然,并非搞量化史学的都是追求小而美,从金融学转入史学界的香港大学教授陈志武就在研究大问题。在近日与传统史学家秦晖的对谈中,他用各种累积的数据分析,试图论证秦国统一中国的主要原因是率先大规模地使用了铁制武器。他的优势在于有充分的数据支撑,有足够多的数字图表,结果可以被任何人重复验证,结论具有相当的客观性。但代表传统史学的秦晖指出,即使搜罗了那么多数据,即便能从相关性推导出部分因果性,从间接原因走向直接原因也仍然具有较大的鸿沟。此外,影响历史进程的原因方方面面,一味强调某个原因的重要性,也难免有些偏激。而过度追本溯源更加消解了因果性本身,此所谓“原因的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无论二人的研究路数有何不同,两人都是不折不扣的“老登”,谈论的也是秦国如何能统一六国这样的大问题。总之,老登们喜欢高谈阔论的坏习惯怕是很难再改变了。

或许我们还可以从社会政治的角度看待老登现象。越是研究大问题,越希望置身于家国天下,越会对公共领域指手画脚,就越能体现出一些公民意识;而今天的年轻人越是执着于小问题,就越会埋头于自己的世界,也越远离公共场域并淡化公民意识。个中体现的不仅是广泛意义上的意识形态取向从价值理性到工具理性的转变,更是有为的年轻学人在公共生活中失去了正反馈而不得不采取退缩的姿态。

若再进一步深究,公共生活的困境一部分自然来自于官方的言论管制,另一部分则是自媒体时代形成的信息茧房,造成各种言论极化与对异见个体的敌视。无论哪一种归因,都是对集体德性的渐趋伤害。这个趋势在当下看不出什么挽回的机会,只能希望今天的年轻人也到了老登的岁数的时候,能够走出小楼,培养多一些公共讨论的坏习惯,呈现多一些“爹味”。那么,我们对未来也许还能多一点期待。

  • 摄影:Nick Wu(台湾)
  • 主题:坏习惯

上一篇文章链接:从“无手尾”到懂得收拾人生/陈天赐(槟城·马来西亚)

精英的文学与大众的愚蠢/江扬(中国)


在今天短文本短视频盛行的时代,以小说为代表的长篇阅读成了越来越小众,越来越精英的生活方式。Youtube上有一个超百万观看的热门视频Why
Critical Thinking Is Disappearing – The Rise of Collective
Stupidity,文如其名,谈的是为什么今天批判性思考在消失,而集体的愚蠢越来越多。它的主要论点是今天的信息过载造成了人们的大脑不堪重负,想偷懒的大多数人,要么循规蹈矩遵循自己过往的路径,要么盲从其他人,进而屈从于官方主导的选择,成为政府的顺民。此外,今天的社会环境也不奖励沉思,而更奖励快速与情绪化的反应,这些都造成了深度阅读的退却。我们变得难以关注长文本,而更被短篇文字或者短视频所吸引。作者忧心忡忡地指出,当人们不再思考,他们就不再质疑;当他们不再质疑,就容易受宣传操纵、受恐惧裹挟。当观点不再以证据或逻辑评判,而以有多少人赞同为准,那就成了最危险的多数人暴政。

这些观察基本都成立,不能说有什么大错。但我比较好奇的是,难道批判性思考是今天才消失的吗?群体性的愚蠢是今天才这么显眼的吗?讨论群体性狂热的经典名著《乌合之众》从一百多年前一直影响至今,那么它当时是靠什么灵感写就的呢?事实上,视频博主所惊诧的群体性愚蠢,自始至终都一直根植于人类社会。从陷在沙发中享用“奶嘴乐”的娱乐至死,到今天床上躺平刷手机,很难说后者就比前者更堕落。我们也很难判断,是投票将苏格拉底处死的群体更愚蠢,还是把川普选上台的maga们更反智。而其实我们对今天也许还能多点乐观,因为无论发生怎样的多数暴政,在一个民主体制较为成熟的社会,不大会发生大家投票处死智者的事件了。因此,也许我们可以说群体的愚蠢这么多年没有什么进步,但危言耸听地断言民智在倒退就有些言过其实了。

此外,如果我们认可技术中性论——技术的发展本身并无所谓好坏,任何新技术的出现必然会带来新的增益与风险,那么由于技术发展引起的阅读习惯的变迁也具有类似的中性色彩。我们当然可以宣称批判性思维在消亡,集体变得更加愚蠢,但另一方面,我们也无法忽视短视频的普及让更多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普惠式教育,其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印刷时代以来书本的缓慢启蒙。如果说小说文学在今天已经是一种绝对精英的生活方式,代表了少数人的优越感,但如果统计这少数人的绝对人数,实则未必比前视频时代所有受教育的人数少。我们不能一味指责短视频信息流的肤浅与简单化,而忽视了它所广泛传播的受众面。我们更不能高高在上地宣称只有长篇纸质书才叫阅读,视频论文就不是启蒙。一边鼓吹长篇阅读,一边只能通过视频将这样的观点表达出来,这本身不就是一个讽刺吗?

而且,认为短文时代深度阅读能力必然受损并不具有充分的说服力。数字阅读固然会鼓励略读并可能降低文本理解力,但也有一些研究提出了“双语”(bi-literate)大脑的概念。这种认知模式表明,大脑正在演化出一种能力,可以根据不同的任务在深读和略读之间灵活切换。这两种阅读方式并非互斥,反而是互补的。在信息泛滥的时代,人们需要高效的略读来快速筛选,以找到值得深度投入的文本。然后,再切换到深度阅读模式,以实现分析、共情和批判性思考。这是从信息稀缺时代以深度阅读、线性推理为核心的批判性思维,向信息丰裕时代以高效筛选和多模态理解为核心的转型。这被总结为“信息觅食理论”(Information
Foraging Theory),类比为自然界中动物的觅食行为,人类被视为“信息觅食者”,他们会不断调整策略,以最大化单位成本所能获得的有效信息。这种适应性行为直接挑战了将短文本略读视为浅薄和无知的论点,它实际上是一种在数字环境中生存并持续繁荣的高级认知策略。

也许上述观点还缺少足够佐证,尚无法构成对“人类愚蠢化”观点的有力反驳。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人类大脑在历史的演进中一直在不断演变,适者生存,见招拆招,充满了各种偶然与意外,也从来没有什么预设的进路。过度担心人脑失去了批判性思考的能力多少有些杞人忧天。我们可以理解,对于进步主义者来说,世界没有在令人乐观的方向上一直前进本身就足够令人恐慌。但如果从更长远的历史主义角度来看的话,虽然无数次惊呼世界末日的危险,人类还是坚强地存活了几百万年。唐诗宋词式微了,自有小说取而代之。小说消亡了,又会有新的文化形式涌现出来。世界自有其调节之道,倾斜到某个极端自会拨乱反正。“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更何况就算人类毁灭了,毕竟已留下数百万年璀璨的人类文明史,又何须如此愤愤不平呢?

  • 摄影:Nick Wu(台湾)
  • 主题: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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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绩主义的幽灵/江扬(中国)


被屈辱史贯穿了整个基础教育的中国人对于“迎头赶上”“赶英超美”这样的词汇再熟悉不过了。“落后就要挨打”这样的苦难叙事逻辑,几乎占据了所有人的童年认知,于是奋发图强就成了顺理成章的生存信条。在这样的意识形态灌输下,所有的“内卷”“996”“埋头苦干”都具备了合理性与正当性。因为只要你不想接受落后的屈辱,那么就必须忍受疲于奔命的极致内卷人生。除了这样的二元对立,中国人没有第三个选项。

今天中美争霸的大背景更是为这样的二元对立增添了难以辩驳的注脚。在国家层面的发展叙事中,“迎头赶上”与现代化、强国梦或国际竞争联系在一起。它一方面构成了集体焦虑的根源,另一方面这样的叙事也确实能够激发集体的动员力量。它将复杂的文明发展简化为单一的比较逻辑,把一切价值归结为“能否赶上美国”,把国家的自我认同寄托在外部的评价体系之中。但中国人每天就是靠这样的精神鸦片才能心甘情愿地走向每一个逼仄的工位,埋头接受牛马的一生。

从理性上我们当然可以头头是道地分析出“迎头赶上”所代表的优绩主义(meritocracy)的巨大弊病。比如它并非真正的公平,而是一种公平的假象。社会资源分配从来不是完全中立的,因此要求所有人“迎头赶上”本身就带有结构性的偏见。又如,我们可以重新审视“赶上”的意义–究竟赶上的目标是谁设定的?如果一个社会或国家总是陷入“迎头赶上”的逻辑之中,它就容易忽略自身的独特性与创造性,从而陷入单一的模仿与追逐。这也是急功近利的当代中国永远在呼唤创新却永远赶不上它的西方对手的原因。只有当“价值”不再被单一的绩效逻辑所垄断,个体与群体才能从这种幽灵般的追赶压力中解放出来。

但是,我们也知道,上述的理性论调在现实世界中不过是又一次暴露了左派的天真矫情。不仅是中国,这个世界已然被优绩主义绑架。所有的文明理性,不得不向肌肉与霸权低头。比如川普对于普京的纵容与对泽连斯基的霸凌,赤裸裸地体现了他对“没什么牌”的小国总统的势利态度。相应地,对优绩主义反思最多的欧洲诸国,却发现自己早已很难挤上牌桌,不得不掉转文明的方向,心不甘情不愿地重新加入军备内卷。这分明是一个野蛮人当道,劣币驱逐良币的世界。

要想不被优绩主义绑架,我们必须先打碎这个充斥着优绩主义的旧世界。但问题在于,要打碎它,我们又不得不依赖优绩主义的逻辑——我们需要更强大的力量,需要“奋发图强”,需要“迎头赶上”。就像社会正义常常要借助法律这个暴力机器来实现一样,化解优绩主义也需要由优绩主义的优胜者来推动。于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便在这里形成:反抗优绩主义的道路,需要先屈从于优绩主义本身。人们既渴望从内卷中解放,却又不得不在这台搅拌机里无可奈何地继续旋转。

当然,我们也无须过于美化川普上台之前的全球化时代,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一直是人类社会的主旋律,只不过当时欧美尚未撕裂,强权恰好也属于文明进步的那一方,从而让强权的展现一直都包裹着温情脉脉的文明外衣。当川普上台将这层外衣彻底撕破,当现有的优绩主义优胜者对丛林法则毫无省思,那么历史的重任只能落在未来获胜的有识之士身上。而在此之前,我们都要继续忍受着优绩主义的幽灵游荡在许多城市的上空。

  •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
  • 主题:迎头赶上

上一篇文章链接:凡事先想后果/徐嘉亮

世上没有后悔药/江扬(中国)

“世上没有后悔药”,这是我们从小就被告知的人生训示。这为我们的人生早早地树立了警示牌,让我们在每一个人生岔路口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怕走错一步,就没有了回头路,最后悔恨不已。

成年以后的我们早已知晓,这样的人生训示不仅夸大了个人选择的重要性,造成了人生可以被选择的假象,而且也低估了命运齿轮的无常,让人们遇到类似情形时过于诉诸情绪上的宣泄,比如遇到意外总是会想到“如果当时不这么做就好了。”而事实上,当时真的存在更好的选择吗?

如果我们认可所处的三维世界是一个单向度空间的话,每个人所处其中皆沿着一个既有的线程在行进,那么无论怎么选择,都不能打破这个既定的路线,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另一种可能。我们感受到如果时光倒流,还有一个B的可能性。但其实我们只能选择A,因为在所有先行条件作用下,A才是唯一可能发生的结果。B的可能性,只存在于我们未能穷尽全部变量的想象中。在这个意义上,自由意志的概念其实是人类试图解释意识活动时所臆想出的虚构叙事。它更像一种主观体验,而非客观事实。

换句话说,对个人自由意志的迷恋其实并未考虑个体的认知局限、环境压力、情绪驱动等一切现实变量。在单向度空间中,这些变量已充分决定了行为走向,因此个人的行为选择并不具备“悔不当初”的可能,而是当时条件所可能产生的唯一结果。我们常听到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存在即合理”这些似是而非的心灵鸡汤,其实都表达了人生实则没有太多选择的无可奈何。

这实际上是哲学史上存在已久的决定论与自由意志论的争论。决定论的代表人物斯宾诺莎认为,自由不是随心所欲地为所欲为,而是“顺应理性与自然之必然”。当一个人理解了自己的决定是如何被自然法则所决定时,他才是自由的。而所有的后悔、罪恶感、道德评判等,都是由于人不了解自身必然性的结果。人一旦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决定性根源,他就不会后悔,因为那是他“在当时的全部条件下,唯一可能的状态”。

这种言论显然挑战了人类关于伦理自由与行为责任的传统观念。如果承认一切皆为宿命论所推动,那么在没有自由意志的前提下,人的行动还有什么意义?人生是否还值得去努力?人是否会因此陷入虚无主义,认为意志与选择不过是无意义的幻觉?

这些质疑委实令人强烈不安,但据此反驳决定论的主流观点却也不够有力。比如从伦理学上说,如果决定论为真,那么就无法合理追究个体的道德责任。因为人“无法选择不做错事”,那么我们又如何能责怪、惩罚或表扬任何人?我们当然希望人类社会建基于道德律令,每个社会公民都是道德楷模。但问题是这种对应然的期许没法改变实然的本质,就如同宇宙的变化并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因为先有宇宙,后有人类,结果无法影响成因。

又比如从自然科学角度提出的对决定论的挑战,认为自然界本身在微观层面是“非决定性”的–粒子的位置与速度并不由前因完全决定,而是具有“概率性”。那么决定论就在现代物理中站不住脚。然而,这个观点对于自由意志的挑战恐怕更大。如果事物发展都依赖其随机性,那不是更加否定了个人选择的主观能动性吗?更何况,在量子力学颠覆现有的线性时空结构之前,不确定的微观世界与既成事实的宏观世界仍然并行不悖。

从相对温和的中间立场来说,宿命论并不否认崇高行为的发生,它只是否定了“自由意志”的解释路径。我们之所以会选择努力,是因为努力已经具备了足够多的内在驱动。人们并不是靠意志力改变了命运,而是命运赋予了人们努力的特质。我此刻的知识、动机、身体状态、价值体系、历史经验,共同定义了我所能采取的行为,并不是我想去这么做,而是我就是一个会这么做的人。

也因此,我们对于生命的审美,就从披荆斩棘对抗命运的自我感动,转变成了欣赏生命一点一点走完它的全部旅程的静观。它并不需要被赋予目的才有意义,也不依赖于道德判断或价值评估才值得感念。它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它是自然运行的结果,是一个存在体在特定条件下唯一可能的表达。

正如现在读到这里的读者,已经发生的阅读是没法改变的事实。即使浪费了些许光阴也无须后悔,因为在一切开始之前,人就没的选。

  •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
  • 主题:后悔

上一篇文章链接:后悔/耳东风(吉隆坡·马来西亚)

It’s okay not to be okay./江扬(中国)

生气或者愤怒,当然不是一种值得推崇的情绪状态。当众生气,无异于当众出丑,它暴露了个人脆弱的一面。它意味着一个人既无法面对身外的棘手难题,也无法控制体内的情绪。他在困难面前一败涂地,只能以生气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然而,处于社会弱势地位的群体,并无暇顾虑这么多。生气往往是其在各种权力缺失情境下的代偿性表达方式。当个体在现实生活中遭遇诸多不公平对待,却无法通过正常的社会渠道进行有效申诉时,愤怒便成为其仅有的宣泄途径。

底层群体面对压迫与剥削,只能以激烈情绪进行反抗。虽然这种反抗也缺乏实际的支撑资本,也难以对现实困境产生实质性改变,只能是进一步暴露了弱者的弱势地位,再被污名为生气是弱者无能的外化。他被生活的困难击垮,他只能等待怜悯,或是鄙视。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戏,每个人都在不同的场景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通过各种表演来塑造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那么作为弱者的对立面,强者就常常需要表演出沉稳、冷静与优雅的特质。我们无法将这种情绪克制等同为内化的道德修养,因为这种情绪控制本质上是一种权力表演。

福柯认为,权力并非仅仅是某一特定群体或个人强制力的体现,更是一种通过话语、规训等方式进行的微观运作。权力渗透在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存在于人与人的关系之中,通过知识的生产、话语的建构以及对个体身体和思想的规训来发挥作用。

这其中,权力表演就是权力主体运用各种符号与手段,向他人展示自身的权威性与优越性,从而巩固权力关系的过程。在文学作品与现实社会中,权力主体的言行举止、决策方式、社交礼仪等,都可能是权力表演的具体形式,背后隐藏着权力的微观运作逻辑。

因此,强者们所致力于展现的优雅与体面,他们所孜孜以求的修身养性与情绪管理,无论是出于表演性还是本真性,都与个人真正的道德水准无关,它只体现了个人在社会中的权力地位。剥去这样的外壳,将造神的表演祛魅,我们就会对身体”生”出的”气”更加处之泰然。

如果说生气是弱者无能的表现,那么不能生气则成了强者无法改变自己命运的标签。正如特权阶级自己也无法改变特权的存在,那么表演优雅的强者们也必须承认,如果换一个剧本,他们一样演不好优雅。既然每个人都只是在扮演社会中的一个角色,那么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都不要指责对方不够专业。套用一句俗语就是:Don’t
judge. It’s okay not to be okay.

摄影:林明辉(瑞典)

主题: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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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小抵抗/江扬(中国)

作为前段时间的热点,协和医院4+4毕业生董小姐事件,以一己之力踢爆了长期压在国人脆弱神经上的医疗腐败与教育腐败,同时也一下子挑明了中国阶层缺乏流动性的现状。作为“天龙人”的董小姐,背后有一整张为其服务的关系网。他们所侵占的,就是普通人再怎么努力也难以进入的顶级圈层。虽然事后董小姐被看似严肃地注销了行医资格,但相关链条上的责任人没有一人被处理,官方的态度基本上还是息事宁人,不希望拔出萝卜带出泥。董小姐被推出来”献祭”以平民愤,换得后面的利益链继续存活运作。

这种官方与民意的博弈近年来我们已经屡见不鲜,它像极了“太极推手”,你进一尺,我退一步。大家各自互探底线,但基本维持了表面和气,并不轻易撕破脸。因为民间也知道,惹急了官方,轻则删帖封号,重则寻衅滋事,还会被赤裸裸地提醒,在权力面前,屁民一无是处。而官方也默认并不轻易露出獠牙,毕竟民间的怨气总要找个地方发泄,高压锅适时地放点气,也能规避更大的风险。

美国社会学者James C. Scott上世纪八十年代从马来西亚农民的日常状态中提炼出“everyday forms of resistance”的概念,描述了弱势者的日常抵抗。虽然没有看得见的反抗,但抗争正在默默地进行。弱者的武器就是偷懒、装糊涂、偷盗等等,这些形式几乎不需要事先协调计划,大家心照不宣地以一种个体自觉的方式,非直接地与上位者对抗。当大面积的全面反抗行动不被允许的时候,那么个人化无序的微小抵抗就成了无须明言的默契。

在今天中国的背景下,这样的微小抵抗表现为对自身诸如“屌丝”、“牛马”的自嘲,对躺平主义的实践,以及对官方话语形态的调侃等等。看似消极、微弱的姿态,本质上是对压迫性结构的委婉回应,既不至于真的剑拔弩张,掀翻桌子,又能”出口鸟气”,以为下一次憋气留够空间。

微小抵抗当然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策略,尤其是当固化的权力结构使得个人奋斗失去现实意义,主流话语系统将成功归因于个人努力,用“失败羞耻”来掩饰社会阶级跃迁的破产,且所有的反抗都缺乏合法通道,乃至被肆意压制、污名化。个体在有限条件下维持自我意识与判断力的方式,就是日常性的拒绝、延迟或假装合作。“微小抵抗”就是一个进阶无望的普通人向不对称权力关系宣战的微弱的倔强。

官方当然也能嗅到这微小抵抗所反映出的不满的味道。在主要流量平台上,此类带有消极反抗意味的内容,往往受到限流处理,或通过降低推送频率减少其传播范围。相关创作者也可能面临软性监管,如被提示约谈、内容审查等。

但官方并不过度紧张,因为大多数表达往往止步于情绪发泄,缺乏持续性与行动性,最终还可能被娱乐化收编。部分话语也被转化为消费元素,如“社畜”、“牛马”等术语构成的文化衫、表情包,成为自我调侃的工具而非政治主张的延展。它本质上并不具备任何的组织性或政治性,亦不会形成有效的社会力量。

然而,历史的诡异总是让历史研究者喟叹自身无用。如果我们相信偶然在人类进程中的决定性作用,或者说历史进程原本就是一种无序非理性的变化结果,那么这些野蛮生长在边缘草根之间的微小抵抗,也许终有撬动石头的机会。这不仅是因为水滴可能石穿,聚沙也能成塔,这更是因为生而为人,拒绝逆来顺受,追求能动性与尊严,就是人的本能。在这些微弱却持续的表达中,我们得以窥见一丝人的希望。

注:关于北京协和医院4+4事件https://www.guancha.cn/politics/2025_04_29_774085.shtml

  • 摄影:林明辉(瑞典)
  • 主题: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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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能拯救我们吗?/江扬(中国)


2022年ChatGPT横空出世,到2023年它获得大规模应用,成为史上用户增长最快的消费级应用,由此2023年也被称为AI元年。后来各路AI模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争奇斗艳,人们忍不住由此充满期待,似乎在这个危机重重的人类世界,AI所代表的新科技就是终极药方,要想解决人类延续几千年的自相残杀的历史周期律,就只能指望新科技的突破。比如著名投资人瑞·达利欧(Ray Dalio)就指出,在最近几年,重塑世界格局的主要因素取决于世界债务与货币、社会内部冲突、大国地缘政治、自然灾害和新技术发明。这些因素里面前几个都不新鲜,而似乎只有新技术才是那个game changer。

然而,我们也发现,2023年的AI喧嚣之后,2024年这场技术狂欢开始显露出疲态。虽然ChatGPT转型盈利模式以及OpenAI高层乱斗仍然占据了很多眼球,DeepSeek的异军突起也呼应了一波中美争霸的政治热潮,但从根本上说,技术突破的实质性进展已明显放缓。人们逐渐发现,看似智能的对话系统仍会犯常识性错误,精心调校的生成模型仍难逃官样文章的窠臼,更不必说中国背景的AI系统与生俱来的表达桎梏。总之,有点像人手一部的iPhone手机的演进轨迹,当技术进入成熟期后,细微改进虽持续不断,但颠覆性创新似乎不再可能。对于AI的过高期待已渐渐耗尽了人们的耐心。AI连自己的发展都举步维艰,如何能指望它成为人类的文明救星呢?

因此,在现在这个阶段,对AI更加务实的期待也许是让其回归到实用工具的定位。比如让AI辅助医学诊断、药物研发或者个性化治疗,特别是对贫困乡村等医疗资源严重不足的地区,AI大有帮助实现医疗平权的用武之地。又如对于气候变化的应对,AI可以帮助生成气候模型,实现更精准的预测,并提升环境治理的效率等等。另一方面,从人文角度出发,我们更要关注AI对既有人性恶的推波助澜,比如AI算法对于所有社会劳工特别是底层人群的监控与压榨,又比如AI的推荐算法进一步加深了信息茧房,进一步扩大了知识权力的贫富差距,助长了群体极化与仇恨传播等等。总之,如果我们聚焦于这些具体的工具式的创新与效率,AI仍然代表了迄今为止人类最强大的生产力,并对人类生活持续产生广泛的影响。

在此之上,虽然AI暂时无法带领我们一步登天,却也不用彻底悲观绝望。毕竟通用人工智能AGI的可能性仍然保持开放,毕竟每一天每一刻AI技术都还在不断迭代演变。人类对于AI技术的探索自现代主义发轫以来就没有停止过,ChatGPT的出现只不过代表了其漫长演化历程中的一个奇点。暗流涌动的技术底层之上,下一个奇点的到来是在不远的将来还是遥遥无期,没人可以预测。在此之前,一方面警惕技术崇拜与AI救世论,另一方面,我们仍然可以对未知可能保持谨慎的开放乐观。毕竟在一个一切规则都被打破的时代,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不确定性本身。以及,在AI能代替个人思想之前,这样的文字生产还将继续。

  • 摄影:Nick Wu(台湾)
  • 主题:AI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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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往躺平/江扬(中国)

2014年的法国电影《轻松自由》(Libre et assoupi)讲述了一个看似自由却并不轻松的故事。年轻人塞巴蒂安终日无所事事,向往躺平的生活,即便被老同学指责为“社会的毒瘤”也毫不在乎。电影花费了大段篇幅描述了塞巴蒂安如何度过每日躺平的生活。无独有偶,我们在东亚的现实中也能找到类似的场景。无论是日本的“平成废物”、“佛系青年”还是中国的“三和大神”都或多或少印证了这种躺平文化。在经济下行、阶层固化的当下,当年轻人发现如何努力也难以摆脱困境,躺平成为一种向往的生活方式就显得顺理成章。从左派观点来看,这也代表了年轻一代不自觉地对既有社会格局的消极抵抗。

然而,现实没有理想那么丰满,大部分未经世事不上不下的年轻人并不敢轻易躺平。这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生计问题。中国没有法国这样福利国家的兜底政策,塞巴蒂安可以靠着低保养活自己,而中国的年轻人如果仅靠自己的话,基本上手停口停,“不工作即坠落”。“三和大神”们的“零工经济”实践也许证明了在中国躺平的可能性,但他们勉强糊口的经济状况也是不争的事实。境况稍好一点的年轻人也许还有家庭这条后路,靠着父母获得最低生活保障终究不是太难,只要能顶住“啃老”带来的舆论压力。但恰恰是舆论压力最让人不堪重负。不管是浪费纳税人税金与滥用福利的失败者指控,还是年纪轻轻却无所事事的道德绑架,都会让不够坚定的年轻人噤若寒蝉。在熟人社会,还会时时遭受毫无边界感的异样审视,让人难以熟视无睹。

更重要的是,所有的这些社会运行逻辑早已内化进每个人的生存哲学,成为自我规训的一部分。比如我们所熟悉的神圣化劳动伦理的价值观,认为不工作就是一种道德缺陷,这成为了每一个正常接受教育的孩子都无法摆脱的道德枷锁。又比如“成功学”、“财富自由”的主流叙事将资本增值逻辑美化为人生的终极意义。如果要摆脱这样的舆论霸权,就要承受脱离群体的恐惧,进而被直接抛出已有的社会坐标,这也是被群体主义深深浸染的东亚社会年轻人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我们可以在理性上认为躺平并不是一种耻辱,但少有人能理直气壮地大声说出来。

此外,躺平的心理建设不仅要与社会惯习作斗争,它还需要战胜人性自古以来的陋习,包括攀比虚荣、贪图享受、傲慢嫉妒等“原罪”。造物主赋予人类这些与生俱来的根性,原本是希望主体可以在虚荣攀比中更加激发自身的潜力,进而获得更多的生存机会。而躺平的生活方式却要与这些嵌入我们体内百万年的基因编码作斗争。选择了躺平,就需要接受自身在消费社会的劣势,不再能负担得起最新款的手机、昂贵的美食以及舒适的旅游方式等等。这意味着,不仅需要接受资本权力上低人一等的冷嘲热讽,还需要从内心深处压制人性自然产生的嫉妒与愤恨。也就是说,躺平派反抗的不仅是现代社会的运行规范,更要与创造了自身的上帝完成切割。说起来简单的无欲无求,在焦虑抑郁症盛行的当下,并不容易实践,它是属于少数基因编码突变者的人生游戏。

当然,不要低估这些历史搅局者的力量。人类文明到目前为止的所有思想进步,几乎都是源自这些大逆不道的基因突变,引领大家一步步摆脱上帝的主宰,从神本走向人本。物质愈加丰富的时代,让人们无需过于辛劳就能满足温饱,同时还能保存基本的体面。越来越多元化的社会氛围,也让小众价值观保有自己的空间。大环境变了,内里的改变也水到渠成。如果说生命本身就是用来挥霍的,那么纠结是躺平还是上班,就毫无必要。在电影《轻松自由》的最后,导演不得不做出妥协,让塞巴蒂安找了一份工作,向社会屈服。但他所向往的美好躺平,或许终将照进多数人的现实。

  • 摄影:Clement(马来西亚)
  • 主题: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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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向往/陈天赐(槟城·马来西亚)
  • 我看的书:《百年孤独》/周嘉惠(吉隆坡·马来西亚)

聊天的终结/江扬(中国)

美国行为科学家Alison Brooks对于聊天有个话题金字塔(topic pyramid)理论,大意是将所有对话分为三层:第一层是最表层,比如关于天气、交通、周末活动等无关痛痒的寒暄;第二层是中间层,对话开始进入个人的兴趣、生活、经历等等涉及隐私的话题;而第三层是深入层(deep talk),聊天会进入个人的信仰、价值观、形而上的各种思考交流等。世间所有的对话都会在这三个层次游走,不断在深浅之间变化,而不会固定在某一个层级。

从具体实践来看,虽然我们大多数人希望聊天可以更有质量,更多地抵达深入层,但实际上这样的对话可遇不可求。大多数日常对话都终结在中间层甚至就停留在表层的寒暄。或者可以刻薄地说,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曾发生过深入层的对话,就如同不是每个人都会去阅读《理想国》或者《论语》这种深入的对话体著作。在这个层面,聊天就是一种产生思想的方式。

反过来说,倘若没有慧根,倒也无须为赋新词强说愁,附庸风雅地非要追求深刻的对话。因为没有人可以时刻保持深刻,不管是苏格拉底还是孔夫子,在遭遇五谷轮回的困扰时也难以继续他们的强辩。诸多艺术片导演一边憧憬着与观众的平等对话,另一边则常常忿忿不平地抱怨观众只喜欢肤浅的商业片,导致艺术品的票房惨不忍睹。殊不知,这样的抱怨反倒暴露出抱怨者自身的肤浅。对于忙碌了一天996(注1)的牛马来说,抽时间进电影院都是一件莫大的奢侈,如何还有余力与艺术家们玩思想的躲猫猫?这个时候当然是直接了当的商业爽片最符合需求。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艺术家们哲学家们,须知每天进行深入的高谈阔论本身就是命运赋予的特权。当你拥有这样的特权时,最应该做的就是尽情享受的同时心怀感恩,又怎好意思指责被迫辛勤劳作的人们不识风月呢?

更何况,长时间停留在深层次对话就是一件好事吗?恐怕所有人都不否认,今天的世界是一个严重撕裂的世界,这大概就是源自互联网造就的广泛深入的全人类对话模式。没有人是圣人,也没有人能经得起长时间的推敲与审视。幻想在这个世界上通过对话找到知己,其实是为了遗忘每个个体都是如此孤独的事实。互联网的便利撕开了这种幻象。进入深层次的对话越多,对话双方愈加伤痕累累。网络中产生的深层次对话越多,世界的撕裂越严重。这个时候,一部分人变得失语,不再热衷于发声;另一部分人则较为圆滑地选择了“莫谈国事,只谈风月”,这其实就是主动将对话降级,从深层转向表层。说些不痛不痒的寒暄,虽然避免了争吵,却也让这个世界的无聊信息又增添了不少。到了最后,对话越多,垃圾含量越高。

AI时代的到来让苦寻深层次良性互动的人们看到了一丝希望。无所不知的AI不会预设立场,不会嘴硬抬杠,更不会失去理性,任由情绪摆布,它简直是一个完美的聊天对象。但到目前为止,AI的问题恰恰在于它过于冷静,它不具备人类的情感,也难以对人类的感情活动产生共鸣。换句话说,它只提供信息,不提供情绪价值。它没有摆脱冷冰冰的机器皮囊,更不可能成为有趣的灵魂。

更重要的是,以Chatgpt为代表的诸多工具被有意设定为附和讨好的模式。以最具有争议性的川普为例,川粉从Chatgpt中得到的是对川普的溢美,川黑也喜提对他的全方位批评。对于中立者,Chatgpt则决然不肯先透露自己的立场。也许这样的设定是为了维持AI的中立,毕竟它归根结底是从既有现实中提取归纳信息。现实世界有什么,AI就只能输出什么。也因此,它缺少独属于个体的个性与创造性,更无法在后真相时代厘清真假。这样的AI显然无法帮助人们摆脱各自的信息茧房。或者说,与AI 的对话并未弥合意识形态的裂痕,反而为各种垃圾信息推波助澜。

行文至此,本文也贡献了这许多的垃圾信息。在找到摆脱聊天垃圾化的对策之前,只能速速打住。

  • 注1
  • “996”:朝9晚9,一星期工作6天。
  • 摄影:#林明辉(瑞典)
  • 主题:#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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