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爱情?》/ 张雷(寄自中国)

291115 Clement 152
这期的话题真是难写。“什么是爱情”在我看来不亚于“什么是宇宙的‘第一原因’”,都是永远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在本科时我上过一位社会学先生的课,他讲过一个段子,说你没事可以去公园旁观男男女女,很快就能分清哪对是结了婚的哪对是还没结婚的:牵手的十有八九是还没结婚,结了婚的十有八九肯定不会牵手了,要是再带个孩子逛公园那百分百不会了。“老夫老妻逛公园还牵手,有病吗?”逗得我们哄堂大笑。十年后想起这个段子,却不胜唏嘘。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会饮篇》中讲过一个故事:最早期的人类其实是雌雄同体的,雌性的一半和雄性的一半如连体人般长在一起,后来天神把所有人都劈成了两半,导致其中的一半永远在寻找那被劈掉的另一半,然而真实的情形是连体人被一分为二后,只有一半能活下来,另一半是永远死了的——所以人是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另一半的。这个故事说明爱情其实不过是人的一种“原欲”:原欲者,永远存在而永远无法被满足也。动物的原欲只能让它或者暴躁撞墙或者四处性交,且动物只在发春期发春,可人类的春情可以一年四季随时生发,持续生发,且最重要的是:人类的春情能拉着人向前走,创造文化。这是人类大脑结构的独特所在,也是人类社会对个体行为的无奈的控制。

无论是社会学先生的段子还是柏拉图的段子,都向我们揭示了现实的残酷,但也让我对某些属性深信不疑,即爱情是瞬间的短暂的,是独属一人的,也是永无止境的。在寺庙里和算命先生的摊上经常看到很多人求签求算,念叨着我的爱情我的姻缘什么时候来啊?殊不知爱情和姻缘一定是两回事:爱情是独属一人的原欲,这原欲轻则让人痛苦,重或可让人献出生命;而姻缘则是人的社会属性所安排的一种最优模式,或是爱情向亲情的质变,或是没有爱情的两个人合伙过日子——或许我这么定义“爱情”和“姻缘”有些极端,但这就是我眼中的现实:两者不仅不同,而且是一百八十度的反义词。若求姻缘,就别苛求爱有多深;若求爱情,则别奢望它能成为一段稳定和长久的姻缘。

而当下的社会在主流价值观上,是重视姻缘、排挤爱情的。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合群,在表达自己的诉求时一定要理性,要学会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欲望,等等,这一切莫不是对真正的爱情能力的压抑乃至废黜。然而不顾一切的爱情毕竟是人的生理原欲,所以年代久远的历史传说和没人去过的异域他乡就成了被阉割爱情能力的人们的精神鸦片:大腹便便的男人们意淫军阀乱世的江山美人和网络游戏的红颜知己,家庭主妇们意淫玄幻耽美的白衣仙侠和脑残韩剧的霸道总裁。具有自毁性能量的爱情被安全地发泄在这些胡编乱造的作品里,理性社会安全了,人们的赘肉更多了,身体更懒了。大家只会在午夜躺在床上还没睡着时,偶尔感觉到:这生活到底有点什么不对劲呢?

向那些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追求爱情的勇士们,致敬。

(摄影:Clement)

《由“性爱机器人”引发的思考》/ 张雷(寄自中国)

221115 Li Jia Yong 48
科学技术在服务人的需求的道路上究竟能够走多深多远?这个问题难说清楚,因为“人的需求”是一个太复杂的东西。比如我在无聊的时候经常会想到一个问题:有朝一日,人类在性方面的所有生理与心理快感,科技能否彻底取代肉体的两性关系?

网上传闻,英国有个叫戴维•列维的人,不仅是个优秀的象棋大师,更是个鬼斧神工的人工智能专家,鬼斧神工到居然写了这样一本书:《与机器人做爱:人类与机器人关系的演变史》。此公大胆预言到2050年,机器人完全可以取代性爱中的活人,且无大姨妈无阳痿早泄无情绪不稳,一周七天你的sex partner随时可以提供全方位无死角高体贴让你爽到死的性爱服务,“这又有啥不好”?

列维给我们描绘的共产主义蓝图,光是想想都有些小激动呢!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首先,性爱中最根本的问题,不是性能力问题,也不是两性不协调的问题,而是“重复审美”的问题。我相信性爱机器人能够尽可能的设计出无数的调情语言,海量的服务模式,三月天气般说变就变的容貌气质,然而它真的能够穷尽人类对性爱对象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追求么?我很怀疑。其次,在从性欲产生到性交结束事后烟的“贤者时间”这一整体性爱过程里,性交本身的重要性占到多大?恐怕性爱的最美妙时刻不是性交而是性交之前。如果只是一个满足你“性交快感”的科技设备,真的能带给你整个性爱过程中最巅峰的体验吗?我很不屑。

比如婚姻生活中的出轨,往往出轨对象要比其配偶low了不少,所以性生活的不满足恐怕不在于性爱对象的“不行”,更多的情况乃是对性爱对象的“厌倦”(一部再优秀的色情电影,对于一个饥渴的单身汉,重复播放二十遍他也会吐)。所以性爱机器人是否过于追求“逼真”,而忽略了“变化”,是我最担心的问题。即便弄出一堆变化模式,每个用上几次,次数多了恐怕用户都能把流程背下来了,这好玩吗?而同一个真人也是每次都有些微不同的啊。另外有句古话把追求性爱对象的过程描绘地特好:“偷得着不如偷不着”。性爱的美妙不在于“做”,而是“做”之前费尽全力去“偷”的过程——与未知肉体充满期待的约会,花前月下的表演,充满湿润的前戏,兴奋紧张又恐惧的心情,这一切不才是性爱最巅峰的体验吗?有了这一切,做完以后你才有真正的满足感;否则,只是追求一个“做”,而对“做”之前的体验、尤其是“做”的这个对象没有丝毫的“精神追求欲”,做完以后恐怕你只想赶紧提裤子走人,换做机器人就是赶紧清洗机器拔掉电源放回壁橱恐怕连吻都不愿意再吻一下吧。

胡乱想了这些,只是因为觉得很多科学家在“科技服务人类需求”上都走了大错特错的路。人的需求永远不是某个体验目标,而是某个过程,是满足前的饥渴与满足后的虚无之间永远无法填满的深壑。至于“科技性爱”,不妨彻底抛弃“实体机器人”的路子,看看能否设计出个系统,直接连人脑,让人从生理上体验各种充满性爱桥段的爱情故事——性爱桥段的生理体验值不是追求最高,而是追求高低之间的落差最大化。嗯,我明天就去找大学里研究人工智能的专家聊聊,看看能不能合伙研究个科技专利造福广大单身狗。

(摄影:李嘉永)

《孩子的眼睛》/ 张 雷(寄自中国)

151015 Clement 155
平日无聊的时候,也翻阅过几本相面的书。在面相上,说一个人有孩子气,主要是从两个地方观看:鼻和眼。有孩子气的鼻子很好辨别,大抵是鼻梁比较塌,鼻尖向上翘,“卡哇伊”些的叫法称为“baby鼻”;但“baby眼”则不那么好描述了,只能靠多观察孩子的眼神来感受。如果一个人有一双清澈透明、仿佛闪耀着无数问号的眼睛,那很有可能归入孩子气的眼。

孩子的眼睛是最纯洁的眼睛。他从一团混沌中走入这个世界,一切都是彻底新鲜的,那双眼睛有的只是任性和好奇,而无任何欲望的念头。无怪乎现在网络上对“萌”这个词语的图解经常是一双忽闪忽闪的孩子眼了。他看着你,并不想占有什么,也对你没有任何价值好恶的判断,只是那样无辜地看着你,直到把你的心看酥软、看化了。孩子还没长大,还没有经受什么坎坷,还不知道前方的生命中有数不清的失败、背叛、挫折和失落在等着他,在孩子的眼睛里,你看不到任何世事沧桑的冷漠和无聊,看不到任何处心积虑的欲望执念,看不到任何对无望现实的失落和伤感,哪怕是眼中流出的泪,也大抵是直接的肉体疼痛所致,而不是什么复杂感情活动的痛苦,更不会是用眼泪来“骗取”同情和利益。无怪乎孩子眼是治愈系的杀伤力器之一了。

然而,纯真并不等于善良。没有经受生活的“污染”,也就不知判断善恶。托尔斯泰看到田间的小孩子们以折磨昆虫为乐,不由感叹道孩子纯真则已,善良实在未必。心理学家弗洛伊德也把孩童的这种纯真视作人的前成熟期,此时的孩子丝毫不知“群己权界”,没有“我”和“非我”的区分,把宇宙一切都视作自己的,自然也就不会为他人着想。所以孩子的眼睛在望着花朵望着玩具望着你时是纯真无辜的,在毁坏器物虐待昆虫甚至杀生的时候,同样是“纯真无辜”的。

再往深了想想,成年人的“孩子眼”则有些可怕的味道了。没有经受生活历练的孩子,作孽是可以原谅的;而已经经受了生活历练的成年人,如果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执念排斥理性社会的善恶规则,固执地全身心回归孩童世界,不啻为埋下一颗可能毁人毁己的种子。孩子是没有多大的作恶能力的,他那无辜的任性,最大破坏力顶多是虐杀小动物或把家里搞得一团糟而已;成年人则拥有强大的、理性的作恶能力,一旦不受社会规则地任性起来,搞死成千上万的生命也不为奇——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多少杀气腾腾的“仁人志士”都是一身纯粹的孩子气。他们有一个坚固的精神世界,自己可以躲在里面,躲开现实社会的复杂的判断体系。他们在里面可以恣意妄为。然而这精神世界在现实中终究是脆弱的,一旦被现实击碎(现实反倒是无辜的,不小心中便可将之粉碎得一干二净),他们的崩溃内心和哇哇大哭的小孩毫无二致,于是耍起性子来,后果可能惨烈地不堪设想。

想想南美丛林中死不瞑目的切格瓦拉,想想血泊中刚砍死妻子的诗人顾城,想想很多被当做人肉炸弹的年轻的极端分子,他们是不是都有一双清澈透明却又无比执着的孩子眼呢?

(摄影:Clement)

关于切格瓦拉: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88%87%C2%B7%E6%A0%BC%E7%93%A6%E6%8B%89#.E6.89.B9.E8.AF.84

关于顾城: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9%A1%BE%E5%9F%8E

《回到起点的“人文”》/张雷(中国)

“人文”这个概念现在四处可见,且成了个大箩筐,什么都可以往里面装。它既可以是学院派与当权者树立对芸芸众生的关怀姿态的修辞,成为权力机构纹饰宣传的点缀;又可以是普通民众借以标榜自己文化修养的符号,甚至沦为商品推销的手段。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人文”?笔者试图通过对西方人文主义观念之源头的考察,从“复古”、“抵抗”与“理解”三个方面,谈谈自己对“人文”观念的一些粗浅认识。

首先,是人文主义“复古”的一面。“人文”的概念在思想史上正式提出完全是欧洲文化的产物,严格说来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新兴的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倾向对抗保守禁锢的基督教经院哲学的产物。在1392年的2月1日,意大利文艺复兴巨匠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的学生柯卢乔·萨卢塔蒂(Coluccio Salutati)给友人写了一封信,这封信被视作是人文主义思想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信中说道,不是驽钝死板的经院哲学、而是历史,活生生的历史,才是人的教育者和塑造者。那些人在世界上交往与行动的鲜活记录才是关乎人性的最宝贵的“知识”。这就从根本上说明了意大利人文主义者回到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等古希腊原典的根本目的所在。对“古”的复兴不是目的,而只是手段,其根本目的在于对“人性”的探究与张扬——不要忘记柏拉图的所有文字皆无一丁点第一人称的理论表达,而全都是“记载”苏格拉底及其友人们的交往言行的历史剧本!所以可以说,人文主义对古希腊哲学的高调回归,不是“哲学”的,而是“文艺”的。经院哲学已将形式逻辑的诚实可靠发展到了一个巅峰,但人们发现对原典越来越繁复的形式逻辑解释,反而与“人”、与“自我”越来越远,所以人文主义者的口号是越过形式逻辑的重重障碍,用个体的、审美的方式去直接感受古代原典中的每一句话。所以从词源学意义上讲,“人文”不仅不排斥文化民主化,反而它正是民主的甚至民粹的。人文“复古”所反对的恰恰是知识独裁,人文概念天生就带有强烈的山野性。

其次,便自然来到了人文“抵抗”的一面。正如上文所述,人文主义者是带着一种对经院哲学束缚性的强烈的抵抗使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与当今我们通常理解的人文乃是抵抗商品经济社会的物质化是截然相反的——恰恰是这些物质化的商品经济参与者,推动了人文主义的发展。他们资助了很多文学家和艺术家的创作,鼓励美术家在画作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这在中世纪的圣像画传统中是不可想象的),甚至正是在这种商品经济思潮下,文艺作品也可以成为商品的观念才首次进入创作者的头脑中。商品经济带来了什么?带来了丰富的感官享受,带来了尘世生活的无比快乐,这正是人文主义者歌颂的东西!这里尤其要提到文艺复兴时人文主义作家波焦·布拉乔利尼(Poggio Bracciolini)的言论:在一篇对话中,他说渴望金钱不仅是人的自然本性,而且还有益于文明社会;在一封信中他更是直截了当的说“金钱是国家的力量所在,赚钱应视为国家的基础和根本。”不知读者有否明白人文主义者真正抵抗的是什么?的确,从表面上看,是虚伪的宗教禁欲主义;但从根本上说,正是世间的一切“虚伪”的“主流”本身。社会主流压抑性欲,惊世骇俗的《十日谈》和《坎特伯雷故事集》出来了;政治主流崇尚道德,宣扬权术的《君主论》出来了;生活主流只谈圣洁,以《巨人传》为代表的屎尿屁文学出来了。一旦权力形成实体,为避免个人主义对实体的分散力,必然要以一种道德体系来维系权力实体的存活:当今种种近乎疯狂地强调凝聚力与向心力的企业文化、拓展培训之类正是这种东西。而人文主义所抵抗的也正是这种东西。

第三,如果说人文主义者在诞生之日便肩负了对主流道德体系的“抵抗”使命,那么“抵抗”行为本身就是目的吗?笔者认为不然。“抵抗”是方式上的硬性,是对禁欲主义的现实的一种发难,而其软性的目的乃是“理解”:对“人”即人的肉体与精神世界的全面理解。对“人”的全面理解是意大利人文主义运动的核心。彼特拉克说:“我不想变成上帝,我只想要凡人的幸福。如果我只对飞禽走兽的特性知道的很多,而对人的本性一无所知,那又有什么好处呢?”通过全面理解人,进而全面开发人在心理与生理上追求快乐的一切潜能,更是人文主义者的理想。菲莱尔福(Francesco Filelfo)说:“人们怎么可以忘记人的身体呢?我们既然是大自然的产儿,就应当竭尽全力保持我们肢体的健美和完好,使我们的心灵和身体免遭来自任何方面的伤害。”理解了人性中很多负面的东西,便看透了一切正面宣传的脆弱性;理解了人的自然性,便理解了人的野兽般的欲望,甚至对此进行歌颂——直面欲望而非对欲望进行文化上的转移和加工,这才是人文主义的精髓所在。为了对情欲进行深入探究,达·芬奇甚至精细地描绘过性交过程中的人体解剖图,这就是不顾一切的“理解”!故而这种“理解”与其说是一种科学追求,不如说是一种审美意义上的“姿态”:顶天立地的“我”在此,无所顾忌地追求我所认为快乐的事情,这就是人文主义。它只和“我”有关,而与“我”之外的所有文化符号层面上的升华全都无关。

反观今日人文主义的境遇,笔者认为,从人文观念的上述起源来讲,今日的人文主义在很大程度上背离了其初衷,从生机勃勃的突进力量凝滞成了一股僵死的、老朽的思维和说辞。文艺复兴所倡导的乃是尖锐的冲突。老祖宗的“人文”不是退守,而是在时刻存在的危机感下,激起身心的全部敏锐感知力,张扬人格,锐意进取;而今日,学院派代之以越来越繁复的文化符号和理论概念,山野派代之以空洞乏味的修辞点缀,这难道不都是对人文精神的背叛吗?回到起点,今日强调“人文”,不是强调理论修养,也不是强调文化修辞,就该是强调个体对外在压迫与内在欲望的感知力而已——通过提高这种感知力,明白“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才是最根本的人文关怀。莫将之符号化、复杂化,就这么简单。至于这感知力所导致的行动是建设性的还是破坏性的,那就是伦理而非人文的探讨范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