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已不再青春》/张雷(中国)


所谓青春,并不必然是年龄的一个限定。很多年轻人活得很沉重,相反,很多老人真的是越活越年轻。

中国大陆改革开放至今这三十多年的历史,某种程度上也是一部年轻人变得越来越衰老的历史。改革开放之初,一直处于封闭状态的神州大地突然打开了国门,一时间各种思潮蜂拥而至,正值热血壮年的年轻人自然是西风东渐的主力军。他们引领着时代的潮流,传播所谓“资本主义社会”的思想,甚至在肉体上公然打破当时社会的诸多禁忌——面对着依然严酷的所谓“严打”,他们夜不归宿开舞会,搞沙龙,肉体的激情与青春的汗水浓密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那个纵情解放、肆意挥洒的乌托邦时代。中国的20世纪80年代,至今仍是很多中老年人嘴里津津乐道的青春时代。尽管青春意味着不成熟,意味着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的幼稚和单一(单一即意味着幻想一种思潮或主义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它既可以是马克思主义,也可以是自由主义),但这种单纯的梦想和乐观主义精神,成为了今天众多“油腻中年男子”深深怀念的东西。

可随着京城的枪声坦克和90年代市场经济的发展,中国大陆的年轻人不再具有当初的热情,变得越来越老。房子在中国原来是计划分配的国有资产,随着住房商品化的逐步推进,年轻人开始被高房价和商业贷款紧紧绑住。商品经济让社会上的贫富分化越来越加剧,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初出茅庐的青年变得越来越浮躁:四处都是欲望,那种整个社会的、集体的对一种精神力量的信仰全部被置换成了对财富的渴望,奋不顾身的标的物从自由民主变成了资产数字、社会地位、权力支配力等元素,大家的信念不再单纯,一呼百应的时代已然过去,振臂高喊也喊不来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志,谁还能将这股青春的激情坚持下去呢?青春是需要群体的认同的,当人与人之间成为了无法沟通也没有沟通欲望的一座座“孤岛”,人就开始衰老了:于是一代代年轻人仿佛忘记了他们可以“青春”的能力,少年老成被推崇,小小年纪就有志于学术写作被广泛宣传——可青年人当书写的更应该是情书和血书,不是嘛?

革命的时代逝去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最糟糕的事乃是我们这个社会从根子上已经否定了革命时代在价值层面的合法性!当青年人被低工资和高房贷捆绑得低三下四之时,反倒是很多老年人在中国大陆活得越来越“青春”了: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编制上退下来的大批老年人,在中国大陆拿着极高的退休金(甚至有些民办学校老师退休后的退休金要数倍高于他在职时的工资,成为国际笑话),每天精神饱满地活跃在广场舞的天地中,一掷千金购买各种骗子推销的保健品,天南海北旅游。一边是地铁和公交车上已经工作一整天、疲惫地两眼发直的年轻的“老头老太太们”,一边是公园广场上、各个旅游景点精神抖擞的大爷大妈们。当一个社会所有的年轻人从小就按着少年老成来培养,毫无改变社会的冲动和欲望,反而是这些持高退休金的老年人精神百倍,这正常吗?一点也不正常!在中国大陆,青春就是这样呈现出一个扭曲的、倒置的哈哈镜像。

所以,从整体而言,“青春”在当下中国已经是一件古董了。别拿什么年少情怀说事儿了,要么是商家推销的噱头,要么是百无聊赖的人缺什么吆喝什么的叫喊罢了。然而就在这一片衰老颓废、苟延残喘的景象中,下一次青春期的大规模爆发,也许正在积蓄着能量。也许。

摄影:Nick Wu(台湾)

《迷惑引领文明进步》/张雷(中国)


迷惑是上帝赐予人类的宝贵财富,是人类能够开发世界、反思自我,从而带领文明不断进步的根本性动力。

好莱坞有个动画片叫《疯狂原始人》,就是讲一家“原始人”是如何对一成不变的生活产生了迷惑,在外力的逼迫下,认识火种、认识工具,最后认识自我的故事的。老祖宗在山洞里风餐露宿,生死由天,要不是对周遭事物的好奇心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刀耕火种的原始农耕文明也不会诞生,人类也就不会一步步经历物质文明逐渐发达的历史。所以对现有生活的思考和以实践来解决内心困惑的行动力,绝对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重要特点。

把“迷惑”这个词拆解开来看,“迷”应该是人自身的一种主动性、执着性,而“惑”则是人对客观事物和主观思维的问题意识。所以按照发生的时间来看,两个字的顺序反倒应该是“惑迷”:人对世界和自己先是有了问题意识,并且人们对这问题执着地叩问,并以实际行动来尝试解决之,甚至不惜以牺牲生命为代价解决之。提出问题在先,执着地解决问题在后,是为“惑迷”。二者缺一不可。缺乏了“惑”的能力,或者不具备“迷”的个性,人类在整体上都无法把文明发展成今天的样子。

然而蛋糕做大了,阶级固化也就开始产生了。好在蛋糕越来越大,上流阶层随便洒下点渣滓也够下层人吃一辈子的了。于是,无论是上流阶层的子弟还是处于社会阶级中下层的民众,先天越来越缺少“迷惑”赖以生成的残忍的客观条件——衣食无忧,不用担心无家可归的风险,从工作到配偶的一切都被事先安排好了——于是“迷惑”的能力就越来越弱。更何况,这一切安排你、格式化你生活的力量是如此巨大,它们不会让你停下来喘上哪怕一口气,也就是说你连在喘一口气的时间里生出一丁点迷惑的火花的机会都不可能有。如此一来,多数人势必越活越麻木,无法成为引领文明前进的火车头。所以文明越发达,能够提出批判性问题并以实际行动解决问题的人也就越少,并且这些人还多数是生长于上流阶层(缘于他们获取更卓越的精神教育的机会更大)。

精神层面的惰性需要灾难来清除,但好了伤疤又忘了疼,所以周期性的灾难未必是坏事。故而我经常胡思乱想:如果每隔几十年就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哪怕每次都会牺牲掉世界上很多人,但能够从整体上唤醒人类的雄浑的迷惑能力,那该有多好。我并不认为自己的思想是邪恶的,因为这也是我的一种“迷惑”吧。

摄影:Nick Wu(台湾)

《行尸走肉》/张雷(中国)


年纪越大,越难以一见倾心——很多人都这么说。年轻的时候对现实充满理想主义,不理解这句话。现在虽不说十分认同,但也品出了这句话背后的很多味道。不是你眼中的人儿变了,而是现实的压力越来越清晰地压到了你的肩头,也压到了你眼中曾经让你心动的那些人儿的肩头。

人与人之间心动的感觉,和具体的对象关系不大,他是你内心对爱情的信念的直接体现。如果你已没有了信念,再美的人在你眼前,恐怕你只会多瞟几眼,而难以产生动情的感觉。年轻的时候,你生活在一个父母长辈保护得很好的环境之中,无需为现实生计焦虑,那会儿你遇见一个同样无需为现实生计焦虑的爱慕对象,你自然容易心动;当父母的堡垒逐渐坍塌,你越来越需要直接面对这个世界的种种生存压力之时,对爱慕对象的心动也就越来越难以产生了——人与人之间情感关系的最大敌人,乃是现实的生存压力。在心动的激情过后,如果你没有足够的能力把你们的亲昵关系牢牢牵紧,那现实就会像凌迟的刀片一样,用种种残忍的方式对你们进行伤害。

更何况随着年纪的增长,生理上荷尔蒙分泌也越来越弱了,这更加导致心动难以发生。性冲动是两性心动在生理机制上的直接根源。因为年轻的时候性欲旺盛,且不必担忧现实的责任,所以性欲是很容易产生心动感觉的。心生情愫,要么可以不顾一切的大胆去追,要么则截然相反,在心动对象面前面红耳赤,连话都说不利索——因为性欲的折磨太痛苦了。而当这种生理痛苦不再那么强烈,你的理性对性欲的驾驭能力逐渐增强,心动也就难了。对现实社会游戏规则的熟稔加上欲望控制能力的增强,会将性欲愈发往金钱和权力上挂钩,而非什么“心动的感觉”。对于一个有家有业、奔波劳累的中年男人来讲,走心就意味着要承担现实的凌迟刀片。如果嫖娼和包小三都是处理性欲更加安全的方式,那么为啥还要走心呢?

现实的残忍外加生理激情的消退,就这样逐渐抹杀掉人类心动的能力。我们不再是我们的身体,亦不再是我们的信念。我们把欲望和现实分得越来越清,也就这样,成为了一具又一具行尸走肉。

摄影:杭州西湖夜景 李明逐(台湾)

《心痛没什么大不了》/张雷(中国)


心痛是个后返劲儿的东西。后返劲儿,就是说很多事情伤害了你,当时未必觉得多伤心;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疼痛的感觉就像悬在你心里的小刀子,一点点地凌迟你的心,凌迟你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你越来越感到疼,一阵阵越来越疼。比如你的爱人和你刚刚分手时,未必会有多难过,等到第二天,第三天,难过度会越来越大,就像是喉咙里哽着一堆东西一样,窒息感越来越强烈——这也许是大多数人最能直接感受到的心痛吧?

当然,时间可以加重心痛,也可以是治愈心痛的良药。心痛会在一两天内逐渐加大,但也会在一两年内慢慢变淡。曾经听到有人开玩笑说,不要怕女友和你分手,你当时会很痛苦,但只要你有了个新女朋友,你的痛苦瞬间就灰飞烟灭了。这很有道理。情感上的痛苦往往是对于一种依赖关系瞬间被割断的不适应。爱在最开始是一股激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就慢慢变为一种依赖关系,而分手则是依赖关系的割断——砍掉你左右手的痛苦感必然比突然撤掉你眼前一桌美食的痛苦感要大得多。激情好比眼前的盛宴,享受美食快感;而磨久了的感情则成了你的左右手。不过这是个奇怪的手,真正的手被割断就无法再生,这只手是会随着时间再生长出来的。故而,时间可以治愈心痛。

所谓心肠冷硬,宣称自己从不会被任何感情伤害羁绊的人,很多是硬撑起来的自尊心,故意用一副坚硬的外壳遮挡住自己软弱的灵魂;所谓痛不欲生,也不过是一时一刻撕心裂肺的发泄罢了。世界上没有不长心的人,也没有完全靠心活着的人。我不相信心痛会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尤其在中国——这个还有好几亿贫困人口连吃饭问题都没解决的国度。伤春悲秋在公共领域更像是一种矫情的姿态,为贫瘠空虚到极致的精神世界好歹增添几朵人造花瓣。真正心痛到死的抑郁症患者,从不会将痛苦告人,他们怕麻烦别人。实在忍受不了,也不会耽误他人时间,从高楼上纵身一跳,一了百了。所以大可不必理会那些矫揉造作的心痛,经济问题和精神问题尚且一大堆,其中哪个问题不是无法呼吸的心痛呢?

当然,撕心裂肺的心痛,也可以让人产生复仇心——但这种文艺作品中常见的主题,现实当中没这么极致。人经历了痛苦,最大的内心变化无非就是心变硬了,不相信感情了,“长大了”。当你不会再轻松地给路边的乞丐塞钱,当你不再会很容易的爱上一个人,当你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甚至当你对宠物的感情日益大于对人类的感情,深夜回想,你还能想起你所经历的那些心痛吗?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

《记一次算命经历》/张雷(中国)


中国文化历史悠久,中国的神秘主义文化同样源远流长。其实但凡历史悠久的文化,都会有些预测命运的技术流传下来。因为人活在世界上总会有大大小小的错觉,比如年轻人总以为自己以后会成为个大人物;中年人自觉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转而以为自己的子女会成为个大人物;到了老年,无论自己还是子女也都没啥期待了,又开始以为自己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这些错觉其实是人在这个无聊的世界上活下去的根本动力。所以,对这些错觉变成现实的可能性,会令一个人抓心挠肝,专门预测未来的命理学因此也就成为了社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我曾经算过一次命。那时我正在读研究生,一次暑假回家,检查出血糖不太正常。家族有糖尿病遗传史,这下把老妈吓得半死。老妈在朋友的朋友处得知有个老太太算命特别准,于是把老太太匆匆忙忙电话约到家中。老太太一进屋,浑身腥味,一问才得知正在拾掇一条鱼,突然听到电话中老妈惊慌失措的声音,吓得鱼盆也打翻了,急忙赶过来。

老太太不急着排八字,而是先端详一下面相,然后又让我摊开双手看我手相,突然冒出一句:“这小子想象力丰富,适合搞艺术。”我和老妈面面相觑。然后她开始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排我的八字,写了一堆当时我看不懂的术语符号,然后在八字下方开始批命。看着自己未来的生命轨迹被一个和那张纸一样皱巴巴的老太太一行行地写出来,当时觉得是又刺激又有趣。老太太边写着,嘴里还念念有词,当然我听不懂。她嘟囔嘟囔,突然嘴角向上一撇冷笑了一下,那一瞬间就仿佛她窥到了我未来生命中某个好玩的事情,但又“天机不可泄露”,我心脏就像被小猫一直挠着一样,那种刺激甭提有多酸爽了。写完后,老太太抬起她神秘的头,问道:“有对象了吧?”

我说没有。

老太太看我老妈在场,不屑的笑了一声,说:“不好意思在你妈面前说吧。你肯定有!至少有女孩暗恋你!”

这句话对于一条千年猥琐单身狗来说,简直是从天而降的big surprise。我还来不及问,老太太马上接着说:“我连她长啥样都知道!”

我赶忙问她这傻丫头长啥样。

“是圆脸!”

我“哦”了一声,随即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她——我实在想象不到朋友圈里有哪个可能暗恋我的女孩是圆脸。老太太看着我的疑惑,突然有些慌神,他不知道我是失神于在脑海中搜索朋友圈印象,还以为我在质疑她,突然慌里慌张地冒出一句:

“要么就是方脸!”

于是我脑海中的搜索面积更大了。老太太还以为是我对她的怀疑更大了,于是她似乎鼓起了全部勇气,脸变得更加皱巴,咬牙切齿、斩钉截铁地说:

“要么就是瓜子脸!”

这实在超出了我脑海的运算能力。我的大脑CPU于是彻底烧坏。这三种几乎可以囊括绝大多数女人相貌的脸型,至今还在我烧坏的大脑残骸中余烟萦绕,阴魂不散。而这次延请大师批命的润金,我至今也还记得:人民币十元。

摄影:Clement(马来西亚)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张雷(中国)


还记得小学毕业那一刻。那会儿小,不懂事儿,不知道天天在一起嬉闹玩耍的小伙伴儿们,一旦分开就再也难见面了,大家和往常一样。反正毕业考试已经考完了也没有学业负担了,和往常放暑假之前的情形一般,嘻嘻哈哈、欢天喜地地来到学校,领到毕业证,互相之间还像平时一样打闹——过了多少年才知道,那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齐刷刷地聚在一起。

随着年龄逐渐增长,我们生长出了离别的情绪。在毕业的时候,在军训道别教官的时候,在实习结束的时候,在一个气氛融洽的公司离职的时候,大家学会了惜别,学会了互相之间约定以后一定要定期聚会,学会了说一句廉价的“我们永远都会是最好的朋友”——然而时间的轨迹却冷酷地告诉我:你和一些人虽然会是永远的好朋友,但你们将不再有共同语言,不再有昔日的激情,分别意味着你们即将变成一对无话可说的好朋友。

所谓“念旧”,便是这样一种无奈。当分别多年的朋友聚在一起,除了复读机般的重复当年的生活,问询其他同伙的近况,还有那装满了破碎梦想的酒杯,大家别无其他可说。毕竟这些年各有各的事业和生活,每个人的话语环境已经变化极大了,当年的共同语言不复存在了。“念旧”就是这样一种悲哀。今天的我们,为了填补情怀四溢的尴尬,为了填补当下生活的空虚,我们沉浸在觥筹交错烟雾缭绕的旧日情谊当中。

更何况这世上还有些所谓的情感,一开始便掺杂着“利用”的念头。带着利益索求的虚情假意和真正的走心,哪有那么清楚的界限呢?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大抵如此,当你执着于纠结它的真假时,它就从假的变成了真的,或者从真的变成了假的——没有什么突转的情节,亦无哭天抢地的背叛,就是那一瞬间的“动念”,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一根脆弱的玻璃管,“哗啦”一声就碎了。也有可能,索取利益的你在某一瞬间动了念走了心,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一下子坠入了感情的黑暗深渊。一念起一念灭,情感不是清晰的情节,而就是我们这些迷迷糊糊断了片儿的念头。

所以“念旧”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在离开的时候,尽量别撕破脸皮,给双方一个体面的下场,尽量让我们以后能一直念着这段旧。如今的大街上充斥着从底层爬上来的暴发户,吃相都太难看,能宽容对方,让他吃完了能优雅地离开,何尝不是一种良知。

在高朋满座的时候,在饮酒欢歌的时候,你当知道:“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算多年以后我们已经没有了共同语言,忘记了或者刻意选择“忘记”我当初跟你黏在一起的动念,每当想起当年的这段交情,能叹一口气,会心一笑——这就是生命的美好。夫复何求。

摄影:陈保伶(马来西亚)

《Those Old and Foolish Things》/张雷(中国)


初中三年级,也就是公元1995年前后,我特别厌学。由于成绩不好,老师不待见,同学也随意欺负,我觉得人生并没什么希望,对现实毫无乐趣,全部的兴奋点都转到了对音乐的喜爱上面。可惜我没钱买正版音乐。于是我每天在自己的中午饭钱中省下一两块,偶尔再偷点儿父母钱包里的零钱,开始了疯狂购买盗版磁带的伟大事业。我逃课,我放学不回家,我把一切大好时光全部浪费在了盗版磁带店和磁带摊上。在学校挨揍不要紧,你可以在《Exodus》的电影原声中幻想你是把法老军队打得屁滚尿流的摩西;没有勇气跟自己暗恋的女孩打上哪怕一句招呼不要紧,你可以在深夜被窝里耳机中的Richard Clayderman钢琴曲中和女孩翻云覆雨欲仙欲死。因为这些磁带,深夜充盈着最鬼魅的光辉,而黎明则意味着又一个尘土飞扬暗无天日的开始。这些磁带是一个24K纯屌丝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维系。

磁带随着新千年的到来而退出了历史舞台。这十多年数字媒介的发展,让视听存储变的越来越容易,cd碟、mp3、无损音频ape……音乐变得越来越容易传播。步行十万八千里在一家偏远的磁带店里找到一个梦里寻他千百度的带子的激情不再有了,欣赏太容易了,快感也太容易了,容易就意味着价值上的下降,意味着它已经成为日常用品,而不再是一种信念——旧日的磁带让你坚持,让你信仰,让你在经历重重苦难之后体验到刹那间灵光降临到你头上的那种极致的快感和泪水,然而如今这些云音乐们和手边的茶水与薯片无异。

当然这里面有很多个人情感经历的成分作祟,不过,就音乐存储媒介的客观感受来讲,新媒介真的未必就胜过旧媒介。今天黑胶唱片收藏的流行就是一个明证。对比黑胶唱片与CD光碟的音质,人人几乎都能分辨出差异:CD光碟虽然更清晰,但黑胶唱片极为温暖的音质是任何新媒介都无法再现的。与充满人情味的黑胶相比,CD不过是冷冰冰的一堆存储数据罢了。数字时代极大地方便了存储,但现场音乐所承载的情感哪里是一堆符号所能再现的呢?数字电影与胶片电影的差别也是这样,高清单反与油画的差别亦然——艺术不是数据,存储媒介的“新”未必能再现艺术创作的“真”。

现在老家里还留着当年我连攒带偷弄出来的那堆磁带。我舍不得扔。每当过年回家,夜深人静,我掏出初中的随身听,接上变压器,按下play键,盗版磁带所特有的颤颤巍巍的音质伴着从少年时代穿越而来的中二灵光就会钻入我的被窝。被窝里充满腥味的潮湿,大街上烤苞米的味道,磁带店窗外的夕阳,傍晚孤零零的街道,这一切旧物旧影旧日的鬼魅光辉把我缠住,让我无法呼吸。如果即将到来的那个崭新的一天,凭借着无法预测的蛮横凌辱我的尊严,那我至少可以在这些往昔的光影中找到我永恒的旗帜:Those old and foolish things,你们是我倔强地坚持下去的根本原因。

摄影:Nick Wu(台湾)

《思考“网瘾”》/张雷(中国)


曾经看到一幅很有意思的画,它将两幅图放到一起进行了比较:一幅是清末大烟馆里侧卧着抽大烟的“东亚病夫”特写,另一幅是今天的“手机一族”们侧卧在床上刷手机的特写。图画主要讽刺的是今天的手机与清末的鸦片是何其相似。会心一笑之后,我还真认为手机之毒和毒品的确有一比:因为不管什么年龄段的人,一旦刷上手机无线网,还真就戒不了。小时候父母经常批评我们沉迷上网,可今天每当看到他们在床上沙发上沉迷WiFi,我不由感叹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kill time向kill life的堕落,是不分年龄的,人类贫瘠的意志力怎能阻挡网络上连绵无尽的碎片信息的快感刺激?

还真别说,网络与毒品的相似得到了科学的证明。有科学家曾经研究过为什么人会沉迷网络无法自拔,原因是:我们的脑袋里会分泌一种叫做“多巴胺”的物质,这种物质可以由毒品的刺激而分泌,可以由性行为的刺激而分泌,亦可由变幻不停的各种碎片信息刺激分泌。脑袋不停分泌多巴胺的过程,就是我们俗称的“爽到死”。多巴胺是一种强烈的兴奋激素。它当然也有正面作用,它通过将视觉信息与生理快感联系起来,可以加强我们的记忆力;然而如果人陷入到多巴胺里无法自拔,那么“上瘾”现象就发生了——无论是毒品刺激还是性瘾还是沉迷网络。

网络之所以能让人陷入多巴胺分泌无休止的“上瘾”,正是因为它可以最最微小的身体努力换取到海量的不断变换的碎片信息:电脑越来越轻薄,手机越来越人性化,我们周围一切上网设备的发展第一目标就是操作的灵便性。只需手指轻轻一刷,无数新信息便会覆盖掉一秒前的旧信息。这一浪又一浪的快感让我们逃避掉日常学习和工作:需要付出无限努力才会取得一点点进步的生活和躺在床上轻轻一刷就能快感连连的生活,谁会选择前者呢?故而,当下特别流行的懒惰和拖延症,上网设备的飞速发展不啻是重要原因。

毫无他法,要想战胜网瘾,就算我们锁起手机拔掉网线,毕竟也已经无法再回到没有网络的时代了(更何况以前没有网络的时代人们不也是在电视上不断换台在广播里不断调频来刺激多巴胺么)。所以我认为最根本的方法还是:寻找到一种可以让你沉迷进去的工作,让工作成就感的刺激来取代网络碎片信息的刺激!当然,找到一个感兴趣且能让你奉献一切的工作很难,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这个时代大家都会沉迷网络的原因——因为多数人对自己的工作不感兴趣,生活太无聊了。但如果不去努力寻找一份内心真正投入的工作,那么除非上级天天拿皮鞭督促你的工作进度,否则我们是很难主动战网瘾的。大提琴家卡萨尔斯平日弱不禁风可一旦坐到大提琴前就虎虎生威,作家席勒听说自己得了绝症第一反应竟是让医生再给他一年时间好把手头的作品写完,正是因为他们所投身其中的事业所刺激的多巴胺分泌要远远高于一切kill time的无聊玩意!

所以朋友们,战胜网瘾,关键不是砸碎手机,而是找到一份近乎信仰的工作。

共勉。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

《不变》/张雷(中国)


来到南方这些年,很多朋友对我身上一件事儿特别惊奇,那就是:虽然每天都生活在南方方言或是“南方普通话”的环境中,我嘴里吐出的口语,东北味道依旧。他们会经常问:很多人来到南方一两年,话就变味儿了,你咋总是一股标准的大碴子味儿呢?

很简单,因为我不想改变。

最近这一两百年或许是我们这个地球变化最快的时节了。有人把地球的历史比作我们一天24小时,那么类人猿的出现不过是半夜23点以后的事情,而从类人猿到直立人,大概是凌晨前最后10分钟的事儿,即便是文艺复兴都到了凌晨前最后0.01微秒了。想象一下这几百年我们这个世界发生了多少天翻地覆的变化。当然,变化是永恒的,万事万物不可能一成不变,然而为什么这一两百年,我们变的越来越快了呢?

我想这是人类的欲望被大大地释放出来的后果,以及,由此而来的人的虚荣心。

古人的生活日复一日追求不变,全家要么围绕着一块土地耕作,要么围着一个作坊做手工,子承父业,子子孙孙无穷匮,日子一眼望到边,但并不绝望——这样的生活若放到今天,绝对是大城市年轻人嘴里最无法忍受的小镇生活和农村生活。因为后来城市兴起了,人的平均寿命延长了,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可被满足的欲望越来越多了,人自然有了“变化发展”的观念:旧的欲望满足后便产生新的欲望,自行车发明后就要造汽车,汽车发明后就要造飞机。而欲望满足得越多、越高明,人就会越骄傲,虚荣心随之增长。“变化”承载着人类无穷的欲望和虚荣。然而,地球的根本矛盾,终归是人类无限的欲望和有限的资源之间的矛盾。所以,有一个人轻易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同时必然有人——有许多人——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和牺牲。远的来说,英国的工业化付出的是千百万农民的生命代价;近点儿说,中国前些年的体制改革付出的是千百万国企老职工失业甚至丢命的代价。套用罗兰夫人的那句名言:变化!有多少罪恶假汝行之!

所以,在一个推崇变化为主流价值观的世界浪潮中,能坚持“不变”,何尝不是一种品德呢?更何况,在我看来,这几百年的日新月异,这个世界已经走到了一个浪潮的高峰了,接下来恐怕是“不变”要占据主导了。君不见这几年无论影视文化音乐艺术还是穿衣风格,“复古”已经是股大潮;君不见美国真正的富豪的“豪宅”基本没有在市中心的,全部是远离市区的深山老林,风格也特别简朴。故而正应了那句老话,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风驰电掣地变了几百年了,我看接下来的世界,该是歇息的时候了。

所以,干嘛要改变自己的口音呢?只要不影响交流沟通,每个人都守着自己从小就养成的文化风俗,这股倔强不也是一种正能量吗!可惜有一次我回到家里,在车上碰到一个老矿工。在得知了我是出门在外、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的时候,他回了我一句:

“怪不得。你现在说的话,一点儿咱家这头儿的口音都没有了。”

我愣住了。守着家乡话多年不变的骄傲,在那一刻被彻底击垮。

所以,我现在也说不好,自己究竟是变了,还是没变。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

《H城最美丽的风景》/张雷(中国)


还记得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从一个北方的十八线破落小城市出来,来到南方的赫赫有名的H城上大学。第一次坐H城的公交车,我居然不知道是自备零钱自觉投币,塞了一张整钞还缠着让司机找钱。走在H城迷路的时候,我逮找一个路人张口询问(那会还没有手机地图),第一句称呼居然是“同志你好”……时过境迁,现在可以把这些事情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但当时的我,万分紧张,伴随着少年刚开始闯荡“江湖”的万丈豪情,傻逼地可爱,可爱的傻逼。

大学本科毕业那会,我和一个哥们在H城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溜达。看到四周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酒绿灯红,我的心里只有一句话:“这城市的繁华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在那个即将滚出学校的时候,我虽已在H城混了四年,知道坐公交车可以办卡,“同志”这个说法已经变了味儿,但与四年前不变的是:我依旧是一个屌丝。哥们考了老家的公务员,回到家乡,现已结婚生子,丈母娘家很有钱,日子过得富富态态。而作为一个已然冲出了山海关的东北人,唯有一路南下,直至冲向最终根据地黑龙江省海南市,岂有回头之理。于是我依旧半死不活地在H城混了很多年。

“混”的精髓便是:让梦想变成暗夜里失眠的伴侣,让口腹之欲成为白天行动的依赖。永不放弃梦想,但永远活得浑浑噩噩——这就是H市赐予我的一种生活状态。我知道如果我回到老家,让家里人安排找个媳妇买个房子,一辈子浑然无忧,但也无梦可做,也不会半夜里失眠。老家的夜晚一片漆黑,偶尔传来几声狗叫,走在马路上生怕黑暗里窜出来个劫道的谋财害命;而H城的灯红酒绿就可以给你一种安全感,甚至按照精神分析的“移情”理论,恍惚间你还发生了幻觉,以为它们和你有关——其实并无半点关系,你只是这灯红酒绿之下的一个过路蝼蚁罢了。只不过你是一个半夜里会被分不清是梦想还是欲望的一种力量折磨得失眠的一只蝼蚁。

就这样,你和H城永远发生不了实际的关系,但你又永远无法与它分割。你是一个依赖幻觉生存的人,而这座城市赐予你生存下去的幻觉,就好比抗战期间大后方的知识分子依赖着“抗战必将胜利,胜利之后就好了”的幻觉挨过艰苦——可人家的幻觉终究还是实现了,你的幻觉呢?我经常会陷入这样的困惑中,尤其是口腹之欲都无法实现的时候。身体挨饿,便会怀疑理想;但恰恰是身体的饥饿,又赐予理想这种幻觉以更加坚实的力量。你逐渐明白了这一点,你观察同样和你一样徘徊在H城的异乡人,你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你自己:一个个傻逼地可爱,一个个可爱的傻逼。

H城最美丽的风景,不是四通八达的道路系统,不是漂亮的湖面演艺节目,而是那些上公交车不知自备零钱的傻帽,是那些扒在幕布后面伸长脖子想蹭免费演艺看的民工。看到这些浑浑噩噩的梦想家,看到这座城市的冷漠的繁华,看到我们在繁华面前所陷入的瞬间的迷惘,以及在这瞬间迷惘中像一阵冷风般嗖的吹过的一股思乡之情,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可爱,如此温暖,竟不觉潸然泪下。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