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有颗感恩的心/刘姥姥的孙女儿(中国)

对现在的孩子来说,这都是很陈旧的故事了,不过,我还活着,就是这辈子的事,弹指一挥间,六十多年过去了,然而一切的一切还在脑海里沉下又浮起。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去六中高中部报到时,教务处的老师给我看高中新生名单,我的名字已经被一条斜杠划去,并告诉我,划到郊区一个新建的民办中学高中部了。那时的民办,不是现在的民办。教务处的老师又交给我一张青年中学高中部新生报到单。不敢问,为什么有这样的变故。回到家里呆坐着,脑子里一会儿闪过大多数成绩是“优”的初中毕业成绩报告单,一会儿又飘过来一张微黄色的高中录取单,上面闪现着数字“37”元的学费,这是高于当时常人一个月的工资数。一直到傍晚,也没想象出父亲看到这张通知,会怎样对我。心里很想哭,但不能哭,我已是半大男子汉了。

晚上,低着头把高中录取通知单交到父亲手里。父亲沉默许久,当着弟妹和我殷殷地说了三句话:到学校向老师申请学费分期缴;生在这样的家庭,你们的前途自己去争取,你们的爹无能为力;不过,你们能考上大学,我即使倾家荡产也给你们读上去。

因为当时的社会以阶级斗争为纲,因为父亲是个棉布店的拼股老板,因为我们的家庭出身是资产阶级。

高中有得上了,我放下了一颗心,但又存放起这天晚上父亲的承允。

离城西二十多公里的郊区,有座不算高的塔基山。1958年,塔基山的山坡上出现了三组建筑群:几乎在山顶上,出现了四座长条型的泥墙大草房,大草房有两个门,每个门进去,左右两排竹条铺成的上下两层通铺,各四十八个床位。一座草房就可以安置九十六个学生;半山坡上是两排六座没有天花板的裸体瓦房,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这是上课的教室、教师办公室和部分上课老师的临时寝室。山脚下是厨房和大礼堂,它们之间有一口井,井水是全校师生员工的生活用水。学校四周都是春天绿油油,秋天金灿灿的稻田。

这是该城市第一所全体学生集体住校但不用付房费的中学。这个学校没有围墙,只有一条稻田之间的田埂路,把这个貌似孤独的学校连到了偶有汽车奔驰的公路上。可以说这是这座城市最早的第一所没有围墙、校舍开放性的学校。塔基山上的青年中学高中部就像是广阔田野上的一艘诺亚方舟,这个比喻很有深意、浪漫并赋有哲理。

三年高中六个学期里,学生既要学习上课,又要参加校办耐火砖厂的劳动,还要管理山顶每个班几垄农田里的地瓜、南瓜、萝卜和青菜等作物。三年高中生活中,永远,最忘却不了的是我们有幸赶上了“大办工业、大办农业”的全民运动。全校停课,一部分同学建造小高炉,连轴日夜三班倒,不停地敲焦炭、敲铁矿石;盯着炉膛、查看是否有铁水流出。另一部分同学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抢收抢种抢时间。我们这代人,工农业劳动参加得多了去了,个个动手能力都很强。

虽然上课的时间不足,但我们的老师,水平都是高精尖的。

数学课张老师,常常穿着黑色的衣服,待学生非常和气,对其他老师尤其谦恭,但又不做作。那种形象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学生们向张老师问问题,就自然而然地很有礼貌。张老师的数学教的非常好,常常给我们解难题,男同学特别喜欢他、佩服他。男同学说,高考复习时,他出的几道题目,后来在高考题中,解题思路差不多。水平高吧。听说他当过牧师。奇怪,数学跟牧师有什么联系?他的英语也非常好,那倒是可以理解的。

生物课王老师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高高的个儿,有点儿弓背。脸长长的,眼睛很圆很大,有点突出,眼皮有好几层,最夸张的是他的嘴唇,让我想到鲁迅小说《故乡》中闰土的插画。他脸上常挂着一种任人摆布的神情,相反让学生不敢怠慢他。他上课说的话最少,最慢,但是讲得最细。听他的课,得有等待的耐心。那些植物细胞、动物细胞,那个草履虫,似乎都是他的最爱,我们很感动。

吴老师,年纪有点大了,原来是一所名校的英语老师,不知为什么来到了我们学校。操着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很地道。他的着装在老师中是最为整洁并讲究,皮鞋雪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很光洁,显得很绅士。上课2分钟预备铃响了,他还站在教室门口吸烟,但是一打上课铃,他立刻把烟蒂掐灭,整一下衣摆,进入教室。精准、完美,印象太深了。

化学课姜老师,上他的课绝对不会打瞌睡,因为他讲课精神十足,声音很响。他上课很有条理,听过就懂了。大炼钢铁时,男同学就是拿着他编的教材,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进行,带着学生,好像在做物理课、化学课的实验。他本来是要去前苏联留学的,那时的留苏生很了不得,没想到一场肺结核,让他来到了塔基山。塔基山的学生因此有了一个好化学老师。改革开放后,他当上了管教育的副区长,这是事实,可不是吹的。

语文老师原是部队上热情满怀的文化教员。嗓门儿很大,在教学课文《谁是最可爱的人》时,似乎课堂上也充满了硝烟,令人难忘。

还有重在实际表现的政治课张老师,当同学们责疑他,为什么评判我的政治成绩是优秀时,他竟然反问同学们:你们有谁比他更积极地给班级的农作物浇水施肥了?张老师对我的肯定,给了我无限的温暖,增强了我的自信,极大地鼓舞我去不断地努力。

在如饥似渴地学习时段,遇到一群优秀的、注重客观事实而坚持事实的老师,这是人生的幸运。

高中毕业后,出身不好的我竟然考上了大学,虽然专业并不如意,但终究能读大学了。听说当时能不能考上大学,与学校在你的人事档案上有没有写上“此生宜录取”五个字直接有关。是谁?是谁在我的档案上写下了这五个字。让我父亲兑现了他的承诺,虽没有倾家荡产,不过也欠下了不少外债。

那时,大学毕业生的工作由国家统一分配。因为我的出身、因为与当时的造反派观点不同,甚至把我看成是“可能”的反革命。我被远离家乡,分配到大西北一个煤矿工作。沉思良久,安慰自己,土建与煤矿好像还有点联系,都要与深深浅浅的土地进行亲密地接触。原本要去建造水电站大坝或江湖水边的驳岸等水上建筑,现在要去干地上的工业建筑了。对于工作,那时不干就没有工作,没有吃饭钱。当时没有跳槽一说,所以不能不干。于是坐了两天多绿皮火车,到了黄土高原,在黄色的土地上,跟着这个师傅、那个师傅上高下低,爬电线杆、提升架,什么工种都做。几年下来,对地上的工业建筑,从初学到深谙,土建至各项设备的安装,烂熟于心,得到了煤矿领导、各工种师傅的肯定与赞扬,自己也觉得没有了刚开始时的心慌,内心感到很踏实,更庆幸自己有了踏踏实实、系统配套的一技之长。

改革开放以后,矿务局领导调我去搞从德国引进的综合机械化采煤设备的安装工作。

大家知道,传统的采煤就是在漆黑的坑道里打眼放炮,然后煤炭落地,挖煤工人用大板锹把煤锹上刮板运输机,再把煤倒上传送带,装到储煤仓,然后直接装车外运。为了发展经济,需要大规模地提高采煤功效,同时也为了改进工人井下作业的环境,陕西矿务局引进了德国产自动化综合采煤机组。这是整个陕西省煤炭系统的新生事物,谁也没有经历过。

凭着对新事物的好奇心,越难越想试试自己潜力的精神,我接下了这个任务。那些时间里,白天与工人师傅们一起开箱、运输、组装、分析学习设备结构与动作原理。晚上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翻译随机带来的两大箱原文资料、组织学习、分析讨论、解决白天碰到的问题,为第二天地面现场运转工作做好准备,几乎天天忙到深夜一两点。

准备了近半年时间,综合化自动采煤机组终于通过了地面验收、井下安装,正式投入了生产。

这个大项目的顺利完成,让我对当时惩罚性的分配有了新的认识。如果没分配到大西北,就接触不到这种大项目,开不了眼界,学不到新的科学技术。我得感谢啊,碰到了那么好的机会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家乡人才引进的政策诱惑着我,正逢组织上考虑送我去英国学习,我陷入了矛盾犹豫的旋涡。矿务局局长,一个三八老干部领导问我:

“你老家在哪儿?”

“杭州。”

“杭州?哪个地方的杭州?

“浙江杭州。”

“那不说了,杭州那地方我去过,好地方。回杭州吧!”他说完就拿起电话叫来了局两办主任,当着我的面,交代他:他要调回杭州的一切手续,由你主办。让他回家与父母一起过国庆节。

多么有魄力又有人情味儿的领导!就这么简单,我回到了家乡杭州,投入了一个民用建筑集团公司,搞起了民用建筑的设备安装工作。

设备安装处是个新建单位,从零干起,困难不少,但更能有步骤有条理地建立现代化管理的规范制度。工作比较顺利,一年一番,一年三番地为公司提高了产值利润。

从中又接触了建筑消防设施的安装问题。这是个比较复杂繁琐的项目,不同功能的建筑物有不同的消防安全要求,比如制造不同生产品的工厂、医院、学校、娱乐场所、宾馆以及普通居住的公寓,包括老人公寓,它们的消防设施各有特点和要求。经过几十年的摸索和学习,在消防安全设施安装的知识和技术方面,又打开了一个新界面。没想到自己又成了有关消防救援、质量技术监督方面专家库的专家。

如今我年近耄耋,开始享受晚年生活。在与家人,与朋友一起聊天,难免回忆自己一生的努力,得到的成就,其中不可能不提到帮助过我的这个领导、那个师傅,还有那群把我看成是技术高、有学问,肯干活、好相处的工友们。

人的一生要感谢的人太多了:感谢父母不但给了我肉身,更重要的是还给了我积极上进、眼光高远、坚强乐观的性格与品质;感谢好老师给我们知识学问、学习的方法,还给我们自信、自强的力量,如何认识世界、认识别人、认识自己的方法;感谢朋友不让我们无助、不让我们寂寞孤独,好朋友还会与我共度患难,为我增加欢乐;我这一生还十分感谢国泰民安的和平生活,感谢社会为我们提供的生活、学习、工作的无数良机。

即使是逆境,我也很感谢,因为它给了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人生态度和在苦难中新生的力量,也使我相信“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打开了另一扇窗”的社会现实——因为把我分到了国家要大力开发的大西北、大三线、分到了八百里秦川的煤矿大单位,我才有机会参与了综合机械采煤机组的大项目、碰到了一批大气魄、大胸怀的大工人阶级,于是才有了“今天的我”。

社会上还有无数我不认识的人在为我的存在而劳作,我必须有颗感恩的心,我感谢他们!

  • 摄影:李嘉永(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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