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月10日是中国教师节。每逢此时,总能想起上学时老师的教诲。大多数已经渐渐模糊,有些却愈发清晰。渐渐模糊的未必不是亘古真理,只不过自己的经历不同,悟性有限,无法完全体会老师的意图;愈发清晰的也不全是金玉良言,只是自己到了老师当年的年龄,隔空与当年的老师产生了共鸣。这不禁让人感慨,学生生涯中那么多已被忘却的教诲,是真的没有价值,还是仅仅对自己没有价值呢?
类似的情形也发生于对下一代的教育问题上。父母们总是害怕孩子走弯路,重复自己的错误,但问题是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困境与无奈,没有谁的人生是一帆风顺。人类的进步当然有赖于后辈对于前辈经验教训的继承,但总有些珍贵的领悟必须出自个人痛苦的头破血流。没人可以严格重复前人的路径,看似惊人相似的历史也总有一些细微的差异。归根结底,每一个人的问题只能靠自己去找到出路。
这委实是一个小马过河的难题,到底应如何看待前人的经验之谈呢?如果只能靠自己找到出路,那么前人的经验还有什么用呢?事实上,前人的经验累积成浩瀚的历史文献,后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穷尽。而这些看似智慧的结晶也充满了自相矛盾之处。比如“人不可貌相”与“人靠衣裳马靠鞍”,“金钱不是万能的”与“有钱能使鬼推磨”等等。如何取舍海量且矛盾的信息本身就需要个人强势介入的主观判断。其次,如何将前人经验嵌入当下是一个永恒的难题。没有谁能踏进与前人相同的一条河流。看似亘古不变的珠穆朗玛峰,每年的高度都有细微的变化。奔腾不息的长江黄河,每年的水量更是大相径庭。机械套用前人经验只是又一出刻舟求剑。
更重要的是,每匹过河的小马,体力与智力都不相同。前人轻易跨过的沟堑,有可能成为后来者的丧生之地。无论他人为你描绘了多么诱人的河对岸的风景,多么美好的彼岸生活,对于朽木不可雕的听者来说,每一步都仍然是万丈深渊,每一句点拨都不过是对牛弹琴。也许彼岸确实光彩耀人,但对于从没去过的人来说,一辈子目光所及就是当下,当下能见到的就是最好的。我能理解你的宏大,就如同你必须理解我的渺小。
据说维特根斯坦以《逻辑哲学导论》参加博士答辩的时候,罗素、摩尔、魏斯曼组成的答辩组无人理解他的论文,竟一个问题都问不出来。于是维特根斯坦含笑走过去,拍拍他们的肩膀,笑着说:“不要担心,你们永远都弄不懂这些问题的。”即便如此,这并不妨碍“永远都弄不懂《逻辑哲学导论》”的罗素写出《西方哲学史》这样的名著。“聪明人”慨叹“小人物”看不见远处的风景,就如同“小人物”无法理解“聪明人”要舍弃眼前的甜头。“聪明人”也许总是叹息,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这么做。但问题是,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我。归根结底,只有每个主体可以决定在某个节点,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即便将来的“我”必然会对现在的“我”扼腕与不屑,但在此时此刻,这就是现在的“我”最欣赏的风景,这就是现在的“我”所能做出的最好决定。“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这种似是而非的流行语,背后的潜台词就是谁也帮不了我,而我已经接受了命运所有的安排。
我们当然不能陷入消极主义的窠臼,我们也并非要鼓吹怀疑主义并抹杀沟通的可能性。前人的经验,无论能否用的上,它终究是人类中最优秀的一部分大脑的毕生所学。这也是我们必须终身学习的意义。了解前人的得失,从他人口中获取多一点不同的信息,就算终生难以抵达彼岸,亦是向着美好靠近了几分。即便老师说过的大多数话都烟消云散,哪怕还有那么几句留在学生的心里,都不算辜负这一段师生情。但另一方面,我们不得不承认,出于智商、性格或是时代境遇的原因,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老师说的话,与人世间的诸多美好一样,都在指缝中流过,不被珍惜,不留痕迹。
- 摄影:Nick Wu(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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