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语言与误读/江扬(中国)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有一句名言:凡是可以说的东西,都可以说清楚;凡是不可说的,我们就应该保持沉默。这大体是说世界有一些事是语言逻辑可以穷尽的,那么就可以谈一谈,尽力去求真;而另外一些抽象的东西如爱与美这样的概念,是无法准确描述与定义的,那么最好对此保持沉默。因为不可言说的这些东西,虽然人类讲了几千年,但最后发现还是鸡同鸭讲,你说的美不是我的美,我说的爱与你也大相径庭。信息的延宕造就了无穷无尽的传播偏差。可以说,圣贤文章流传有多久,对其的误读就有多深。没有不是误读的解读,也没有哪个自诩正解的不是骗子。而实际上,如果仅仅只是误读倒还好,这起码说明了人们还有寻求正解的良好愿望。大多数人只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借宏大的概念说自己的话,甚至以此为名满足私人的野心,那么最后只能比谁的嗓门大,权力大。与其如此,确实还不如保持沉默来得体面。

此外,维氏另一句名言也让人耳熟能详:语言的边界就是思想的边界。这与上一句断言颇为一脉相通。思想属于不可说之物,只能通过语言这种可以说的东西来划定界限,让语言为思想立法。因此,不存在无法表达的思想,也不存在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觉。如果你伶牙俐齿,那么尽管逞口舌之快;如果你口齿笨拙,那么可以选择笔耕不辍。总之,如果你认为语言无法代表所思所想,那么对于他者来说,你的思想就没有足够清晰可现。无论你如何不忿,思维与语言之间的隔阂已然导致了误读。

不仅如此,语言由思想中生成、转码为信息发出、接受者接收语言、再转译成思想,这每一个步骤都有损耗。每一次语言的交流都发生了多重损失,每一次转译都是误解产生的契机。无损交流是如此地困难。普通人能灵敏地捕捉自己的思维火花,并准确地表达,已经殊为不易,它还需要一位同样修养的听众或者读者,能清晰地感知到这样的表达,并转译为自己的思想,这样才能完成一次最少误解的信息传播。而这样的信息传递又在我们的生命中占比太小,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的所思所想都只能困宥在各自的“信息茧房”中,每一个念想——从出生到消亡,要么无人问津,要么等待误读。

语言与思想也不是信息的全部。我们的意识里有很多想法可以驱使自己作出各种行为选择,但还有很多潜意识、下意识的存在是不被大脑所认知,甚至不被觉察。比如所谓的肌肉记忆,开车熟练了,见到红灯下意识地会踩刹车,这个动作的完成当然是从眼睛感知到红灯并经过大脑做出判断,再通知右脚做出刹车的动作。但整个过程似乎并没有经过主观意识的控制。更典型的是膝跳反应,受到刺激的膝盖自然弹起,这个神经反应恐怕连大脑的下意识都不曾参与,遑论意识与思维。又比如身体的细胞运作,当身体出现伤口时,血小板活化血液凝固,白细胞运作消灭入侵的细菌,以及其他各种细胞共同合作清除坏死组织,愈合伤口,严丝合缝地使皮肤恢复到原先的状态,不多也不少。这一整个复杂的流程并没有大脑的贡献。那么,在这个意义上,这个身体的本能是不受所谓的主体控制的。身体的主人,只是与一些肌肉与神经共享这个身体。那些潜意识、下意识、本能的行为是与主体无关的身体表达,主体对此无能为力。更重要的是,越来越多的脑科学证据证实所谓的意识也来自于大脑中一部分神经元的概率选择,这为建基于意识之上的语言与思想披上了一层物质属性,同时也意味着主体的消解。那么,当我们还在讨论信息偏差的普遍性,我们到底指的是哪一层身体结构的正统,或是对哪些细胞与神经的误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