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藏了四十年的信》/生(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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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去欧洲前,接到一封在德国同学的信,“天下乌鸦….到处杨梅….外国的月亮….”, 字里行间,令人颓丧泄气的词句重叠,想必也绞尽脑汁,费一番功夫。然而,它并没让他气馁,使他放弃当年坚决去欧洲的决定。

那不是一个说走就走,像今天旅行那般轻松的年代,即不是留学,更不是去旅游,完全无划可计,只凭一股莽劲,借来的旅费盘川更加重心理负担。每次,当他再看这封信,一字一句细细重复读着,像喝不加糖的浓黑咖啡,不!倒像阿拉伯咖啡,带大量渣滓,必须让它沉淀,慢慢地吃,竟然也尝出点儿味道来,不像开始第一口那么难受。信,突然像咖啡那样刺激着消沉的意志,产生正面的激励作用,敦促他,使他更振作,教他坚毅往前走。

冷风萧萧,心虽寒颤,此去不可速还!虽没荆轲的壮烈心态,但觉此去前路茫茫……誓向毛泽东学习!离开家乡,临别之际,毛给父亲写了这首抒发离别情怀的诗: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几个月,直至往后的几十年,两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常有相遇,但那封信似乎从未寄出过,而他也从未看过,彼此抱着待解的结,大家极力深藏内心,各自在心理上作某种挣扎,寻求给自己一个适当的解释,希望得到某种程度的平衡。可惜大家不曾真正尝试打开心胸,努力去重新巩固两人从小学到中学建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已经盖上一层薄霜的友谊,时间开始在不断的考验、琢磨个人的肚量。这是一封本不该有的信!

随着时光的流逝,刚接到那封信时的按不住,但又不知道该作出什么样反应的心态,因上班、挣钱、玩乐,一个年轻人加上都市的迷惑,早已把它冲淡而不经意地放下。

回想当年刚抵德国,时值冬季,对一个生长在热带,从未独自离家那么远的“乡下孩子”,突然从气温30°C的赤道到一个文化语言极度差异,气温跌至冰点以下的陌生国家,穿着不足御寒的衣装,意识里根本没有足够的准备。等待漫长日短夜长寒风雪飘的冬天过后,随之而至的春暖夏炎,但这冬天仿佛一直延绵下去,不晓得要到什么时春天才到来。屁股刚一触sofa bed (沙发床),虽隔着牛仔裤,哗!冻得马上弹起来,怎么顶!房里又没暖气设备,怎么熬过今晚?往后日子怎么呆下去?多穿几件衣裤,用棉衫裹着头,猛吸一口气,快速把身子攒进睡袋,拉链一把从脚部到颈拉上,只露一张脸,像Russian-Matroshka(俄罗斯套娃),但更像木乃伊!就那样躺在从外面捡来的“sofa bed”,冷得身子猛抖几回,朦胧间昏睡过去。一夜无梦,第二天醒来,天空依然灰暗,冷风飕飕,惊魂未定,数载非法移民、没身份的日子,就那么开始。“跳飞机”这名词(编按:新马华人流行语,到国外打黑工的意思),多年后才流行呢!

“嘿!兄弟,刚来?我已经在这儿度过了三个冬天,还真想回去呢!”

哦!不!心想,别让这么一句沉重,但可能背后别有用意的话打击自己的意志。坚定!必须坚定!无论再苦也得熬,“千祈唔好衰俾人睇”(编按:广东话,千万不可让人看扁之意),回国?让人笑话,哪有脸见江东父老!在外浪荡,即使令父母担心牵挂,总比在家乡游荡强。那是个书信、电报不像今天通讯科技那么发达的年代,连打一通电话,也还要经过电话局接通,更不要说时差。那也好,倒也省了思乡的愁绪!离国那天,不让父母送行,就怕临别滋味难受,不愿见他们强忍着眼泪!一路牢记父母以往的教诲与临行的叮咛,不知何日报答养育之恩?后来,悔恨不及回国赶上奔父丧,见他最后一面。

他父亲二十年代,十四岁离乡背井从中国南来,50多年后做儿子的,同样只身离开家门,而且去得更远。父子相隔几十年,虽无相似的壮志,最后也没有“学不成名誓不还”,但离别情怀想必相同!

这封藏着的信,曾不断敦促、激励他,警惕他在异乡寂寞落魄时,教他振作、不堕落。留着信的另一原因是,它负载着多年同窗的友情,毕竟难舍。

年复一年,就像第一个难熬的冬天,它来得快,去也匆匆!就那么样,四十多年过去了!这封信,就像杯里干涸的咖啡渣滓,失去原有的光泽和浓郁的香味,而它肩负的使命也已随时间淡化。

如今,斯人已故,信,也该随之消逝…。

摄影:生(德国)

《君子之交,还能淡出鸟来?》/周嘉惠(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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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学时候,老师教过我们“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的道理。虽然老师没解释清楚君子是什么,但稍微有一点良知的同学都会一心一意争取当君子,有谁会想去当个永远长不大的小人呢?那意思是不是说我们交朋友都应该很克制?老师没说,我只能这么猜。

后来,在上五年级的时候,从校长室的书架借来《水浒传》,看到了花和尚鲁智深“淡出鸟来”的说法。如果A=B,B=C,那么A=C应该是任何有理性的人都会接受的逻辑推理吧?当时我就更满腹狐疑了,如果君子之交需要淡如水,或淡出鸟来才能成立,那么,君子之交到底好在哪里?

在后来的后来,当然我也领悟到了淡如水不一定就得淡出鸟,或其他毒蛇猛兽。可是,我始终不太明白君子之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生平有很多好交情的朋友,有些交情早已成为历史,有些还在持续中。譬如有位大学同学,在过去四分一世纪中,我们平均五年见一次面,没事大概十年通一次电话,可是每次通电话感觉就像才五分钟前见过面一样。即便如此,从来不认为这种交情“淡如水”。

假如这“水”指的是纯白开水,那可真是淡而无味啊!我们心灵需要朋友就像身体需要水一样,可是淡而无味的友情难道不嫌无聊吗?凭良心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和任何朋友间的交情是可以用“淡如水”来形容的,再怎么清淡、平淡都好,友谊的基础总该有那么一丁点“回甘”或“后劲”的余韵吧?

乘客和公交车司机之间的交集(甚至称不上交情),或许算得上是“淡如水”,但一般人通常除了不至于对公交车司机表现得太热情之外,恐怕也不会把这种萍水相逢太当一回事,甚至从头到尾没正眼看过对方。没事献殷勤自不是君子所为,但“淡如水”的友谊只怕也非任何人,包括君子的追求。至少据我所知,无趣并不是成为君子的条件之一。

人到中年以后,我个人并没有很刻意想追求当君子的企图心,但还是认为“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一句话应该是庄子当年一时的用词不当。或许他老人家下笔时只是一心在想如何和“小人之交甘若醴”的对仗问题,却没料到后人会把“君子之交淡如水”拿来单独使用。

君子不君子是一回事,但友情还真不能淡如水,否则,大家应该很快就忘了对方。若都忘记了,也许境界不俗,却算哪门子的友谊呢?对不对?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

《老同学聚会》/山三(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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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年届七十的妈妈与一班(约二十多人)坤成女中毕业的老同学去了一趟四天三夜马来西亚半岛东海岸之旅。这已是她们连续三年举办的出游活动,除了集体旅行,一年中她们自行也会各别在某餐馆或某人的家三五好友聚餐话家常。也许会有人说:等大家退休了,有钱有闲还怕没机会聚聚聊聊吗(就怕到时身体退化,连多走几步路都难,更别说出游!)?

去年春节期间,外子出席了个小学同学聚会,不过此活动只办了两年就停办了。理由是:太麻烦了!也对,从联络人、定日期、时间、地点等协调工作即使互联网多么地发达,要不是有个比较有能力的发起人还真不成事。

说实在的,我对一大帮的老同学聚会是提不起劲的。为什么?想也知道,一大班人,多数已经十多年没见,以前本来就不太相熟,现在更是陌生;几个小时的聚餐,估计也只能寒暄几句,问问最近在忙些什么?有去哪旅游?若结婚了再问问几个小孩了?小孩几岁(立刻把话题转入小孩身上)?

反之,若是三几位朋友(至少曾经要好的几位)聚一聚,虽然多年不见,有者离校后甚至都没联络,但是这一种相聚却令人期待!前年,我在杭州与昔日浙大的室友一聚,我们约在茶馆喝茶吃点心,知道彼此的生活及近况后,感觉温暖、心情愉悦!临别前,我不忘再三邀约他们“择日”来马找我,大家心里也清楚,这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再见了。所以说,珍惜当前,能见就是缘分呗!

昨天,从WhatApps群组得知我的中学同一届毕业生在筹办毕业20周年聚餐,天呀!没想到还真有人愿意如此大费周章地搞一个!好吧,预祝成功举办!

摄影:Clement(马来西亚)

《友谊商店》/刘明星(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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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所及,吉隆坡的友谊商店不止半山芭有,甲洞卫星市也有,不过后来被百盛取代了。这里说的友谊商店当然不同于大陆那个风声鹤唳时代只照顾外宾的同名产物,那些对国际友人表示亲善的外汇券在甲洞这里肯定是叫人啧啧称奇的。要不是有看过一些伤痕文学类别的文字,我也不知道那些粮票配给的故事。

去年在优酷看马未都的脱口秀《都嘟》,他老还讲了个儿童不宜的国际友人笑话,因为伤及友情,就不展开了,以免引发外交风波,导致新一波的国际矛盾。

邦交和个人之间的友谊混为一谈当然是不恰当的,但是友谊商店打开门做生意却只赚外汇,这里头的别有玄机就不在话下了。

“朋友”一语最早是出于《周礼》吧?什么同门曰朋,同志曰友的。现代汉语人向同党的人们满口的同志、同志,取的就是《周礼》的这句话吗?又或许那句话其实是注疏者嵌入的,《周礼》的原话其实并非如此?可是当时的朋友总是朋友聚居讲习道义的,这和党同伐异的背后插刀,又有那么点格格不入。这就是语文的历时演变?

《论语》开篇就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曾子的三省就专门提到“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可见在儒家思想,传习在朋友之间的重要性。《易传》也有句话:“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当然,在春秋战国时代,朋友一词和今天的熟知意义有差异。但不妨碍我在这里针对友谊大放阙词。毕竟,友谊也是商店。

也说说国际友人亚里士多德在《尼克马科伦理学》第八第九卷提到的philia,这个philia和我们知道的哲学希腊语字根的philo当然关系密切。philia一般就翻译作“友爱”。亚公在《伦理学》的一层一层剥洋葱讨论我也不打算展开,在闷热的午后,看他的喋喋不休难免要昏昏欲睡,即使是好朋友如亚公亦然。这里就单点出他说的朋友要共同生活,和上面说的聚居,是否异曲同工?

当友谊成为商店,还有什么感情是不能交易的呢?而发生感情,难道不正是出于互交往,相易名刺吗?于是,关于友人之间能否议及利益,不也是在友谊商店的框架下不言而喻的事情吗?

摄影:李嘉永(台湾)

《君子之交》/祥子(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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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功利主义掛帅的今天,朋友相交淡如水似乎不多见。“淡如水”之说源自《庄子·山木》:“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华人好热鬧,尤其在喜庆场面,甘若醴确是首选,到底是不是小人作为,那可不一定。

唐贞观年间,平辽王薛仁贵封赐时婉绝所有高官贺礼,但只收下昔日患难接济他的隣居王茂生送来的几坛水酒(里头还真是清水),薛不嫌送礼者家贫,也没有辜负王氏的美意,发扬饮水思源的精神,两家交往从密如前成佳话。

道家特别推祟水的特性,如上善若水,并特别强调刚柔并济之互补性。然而形容君子交往则以淸水的形象来比喻。

淡如水之交不指泛泛、冷漠之交,而是以水的属性如不带雜质,清澈纯洁与友谊并论。君子之交坦荡,不附帶条件、不利用、不设防、透明,总之是为朋友而付出,甚至牺牲,也在所不辞。

如丛林一般的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交往总脱离不了利益链条的朿缚,极力吹捧,又以奢华丰厚的物资和奢侈排场来讨好对方,营造友好氛围,另有所图;出了状况可以立马翻脸不认人的劣行,这更是所谓甘若醴的小人。但也有例外,假如你有富裕的良友,而他是以真诚而不带炫富心态去款待你。

所有人际关系中最特殊的一类就是友谊,先决条件是互存好感,像是微妙的化学反应,无法以理性言词去解释。隽久不衰的友谊则要在时常互动中勤奋耕耘灌溉,好比哉培树木,使其長青茁壯;要不时倾诉,给予谅解、有难时援手,送炭添花不可缺。

童年时的同窗和玩伴友谊,比职场上的友谊来得可贵,它是建立在单纯的氛围和无邪的童真之上,饱历沧桑之后旧雨重逢,心里还会荡起昔日的感觉和衝动,也许会像打翻五味酱盤,最终多以庆幸重逢和谅解再续前缘。

好好珍惜得来不易的友谊,除诚恳之心仍需要供养,不然会不灵。

借用电影《监狱风云》主題曲《友谊之光》共勉:

人生於世上有几个知己
多少友谊能长存
今日别离共你双双两握手
友谊常在你我心里

今天且有暂別 他朝也定能聚首纵使不能会面 始終也是朋友

说有万里山 隔阻兩地遥
不須见面 心中也知晓
友谊改不了

(粤语/《绿島小夜曲》曲调)

摄影:PL Tan(马来西亚)

《合流,分流》/何奚(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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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么一条路,我们走着走着,总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决定加入行列。或许途中大家言谈甚欢,也可能只是默默相伴而行。然后,在一个分岔路,部分人向左走,剩下的人向右走,大家挥挥手分道扬镳;有人一直念念不忘,有人早已相忘。

同样的合流、分流状况一再重复,那无非是生命中友谊的写照。对于过去的朋友,怀念还是忘怀,都无所谓对错。对于未来的友谊,期盼抑或抗拒,也无关紧要。

友情就像电台的播送,收音机的接收,先决条件是频率要一致,否则即使擦身也必然错过。至于往后是继续互相扶持,还是不闻不问,甚至争锋相对、追杀到底,事关个人修养与个性,没有一定的行事标准。

我喜欢淡淡回忆过去的友谊,以及轻轻提起当下可能的友情。就这样,足矣。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

《隐约的痛》/陈保伶(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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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华曾在他的栋笃笑里提到过“朋友”,看了之后令我啼笑皆非。他问,当友谊与金钱碰面时会是什么?然后轻唱了一小段“人生如梦, 朋友如雾”的经典名曲,才讽刺地点明当朋友急需金钱时,而你为了友谊而相助,过后他就从此如雾般消失了。在那场栋笃笑里,他也提到他的每个朋友都有一定的数字,比如友谊尚浅的只有某某数字,深交的又是某某数字。比较要好的就会付出某种比较高的金额去相助,然而普通的则是比较低的数字。

二十多岁时,曾经有个自以为是知己的朋友,哭诉经济状况,向我借钱。我于心不忍借了一千给他,因为知己难寻,拔刀相助乃正义啊!谁知道过了三个月,他完全没有还钱的征兆,还买了个Ipod Nano。自从我去问个明白之后,他从此就变成萍水相逢的朋友了。当然,他之后也把钱还清了,但自那时侯起,我和他的友谊已比萍水相逢更萍水相逢,从此就少了个知己。

三十出头时,好友几个;其中一个甚爱投资金融股市的朋友,一天被股市烧焦了,于是向我们这一群好友求助。数目不小,要几十万。当时刚稳固事业的我们不敢触动自己辛辛苦苦存下的钱去为他还债,他也就从此消失在这友谊圈里了。

能够在一起是缘,能够相惜在一起的机缘是福。一旦缘和福添上钱,那就不清不楚了。小数目尚能帮助,超越界限,爱莫能助。那友谊是否也该那么脆弱地随着消失?很多时候就算当没事,那隐隐约约的刺总感觉存在。

友谊胜金钱?就算朋友遇上什么金钱的问题,身为朋友的我们是否应该不顾一切地去相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友谊碰上金钱时,那就提升失去友谊的危机了。俗话有云:谈钱伤感情啊!要怪,就只好怪这现实的社会吧!钱归钱,友谊归友谊,且别混乱两者。

扪心自问,一生中有多少段友谊是能经得起考验的呢?

摄影:陈保伶(马来西亚)

《朋友,我还没有死!》/林明辉(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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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马来西亚快三十年了。当年匆匆忙忙地离开,除了家人外没有一个同学朋友知道我去了瑞典跳飞机。从一个热带国家去了一个冬天冷到差一点小便都结冰的国家,除了要适应完全相反的温度、气候,还会染上思乡病。

刚到瑞典肯定什么都新鲜,新朋友也多。在这里第一次在电视、电影以外真实接触到“越南人”(越南华侨)和中国香港人(一个不知道自己祖国是哪里的人)。这么多年下来认识了很多人,也遇到了很多事,还可以算是好坏参半吧?

一个人无亲无故的在外国,就是一定要依赖朋友、同事了。因为没有网络,那时候的确反而有多个很要好的朋友,特别是那几个也和我一样跳飞机的,就格外深感同病相怜了!多年下来就才剩下几个比较要好的朋友,可以为对方义不容辞地两肋插刀。

现在和这些朋友都分开了,几年才见一次面,一些甚至很久也没有见面了。我们通常都是用电话聊天,每次的问候都是:“你还活着呀!”或“你还没有死呀!”又或者:“这么久没有电话来还以为你死了!”听到这样的话会生气吗?不会,而且还非常的开心、亲切!因为那是我多年一起打拼,一起玩,一起累,一起辛苦的好朋友!孤单一人在海外生活,互相照应的同事及朋友!

朋友!我还没有死!谢谢你们!

摄影:林明辉(瑞典)

《我们曾经迎接过世界末日》/张雷(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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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L相识在1998年。那时我在初中复读初三。L和我一样,也是升高中考试失利的复读生。开始我俩没有任何交往,只是我坐在他前面。有一天,我听到了他和左边同桌的谈话:你知道吗?明年7月,就是人类大毁灭的日子。”

他左边同桌是个勤奋的乖学生,对这个话题不感任何兴趣。于是他又和右面和后面的同学谈起人类毁灭。无奈右面和后面是一对经常在网吧通宵打游戏的屌丝,除了游戏和大胸妹以外也丝毫不会对人类的前途和命运感兴趣。

就在他陷入失望的沉默时,我却仿佛看到了无聊生活中的一记重磅存在感:作为一个差等生,本来你连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都不知道,却突然间掌握了上帝不可告人的一个秘密!我猛回过头来,对着他问道:快说说人类大毁灭的事!这太刺激了!

我们的友谊就这样诞生了。这是一种维系在整个人类前途和命运之上的伟大友谊。当然,所有其他同学都不会理解我们的这种友谊。而伴随这种友谊的,则是一系列紧张的悬念:人类究竟会以何种方式毁灭?

于是我们就展开了没有任何官方资助却又神圣无比的研究。我们翻遍了学校周围数里所有书摊的盗版杂志,整理出了从诺查丹玛斯到五岛勉的一系列“空想人类毁灭学家”的“文献综述”。在自习课一片沙沙沙写试卷的声音里,我们用纸条传递着最新发现的预言诗;在体育课其他人凑在一块打球时,我们躲在操场的角落里交流世界大战将从哪国爆发的猜测……很快,由于“科研资金”捉襟见肘,我们的研究眼看就要中断。于是我们做出一个决定:每人每天从午饭饭钱里省出一半,攒到年底,我们要到新华书店买一套正版的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人类毁灭学”领域的核心著作。

由于午饭不得不减少,每到傍晚,我饿得满眼冒金星,在课堂里不得不缩着肚子佝偻着腰,以减少胃部的饥饿感和腰板挺直所耗费的热量。而我看见他的姿势也和我一样。那段时间的晚饭家里人经常惊讶于我的食量,而他们怎会知道我们背后所背负的人类前途和命运的沉重负担。

眼看就到年底了。我们每天都把手头的零钱一算再算,做梦都想着那部终极宝典的样子。而就在年底前一天,他,突然从学校失踪了。后来才知道,他家迁到外地了,家人事先没和他说,就这样匆匆把他带走了。我和他就这样突然失去了所有联系。就在我们即将窥到上帝秘密的最后一刹那,那扇门却“砰”地一声,永远向我关闭了。

上大学后,有一次上课,老师让我们做个试验:闭上眼,幻想自己在一架即将坠毁的飞机上,生命只剩下最后三分钟,在这三分钟里,你会想到谁?绝大多数人,包括我,想到的首先是父母,以及恋人。然后,就在这三分钟的最后几秒里,L却突然跑到了我脑海里。

我想,有生之年自己应该不会躬逢世界末日的盛景,然而几十年后,我们是一定会迎接自身的末日的。难道世界末日和自己末日有什么区别吗?这样一想,上帝在门后的秘密其实并没有永远关闭,只是需要我们用几十年的时间去耐心等待,终有一天门会再打开的——就像我们当年在操场的落日下等待次年7月一样。只是,有一同克服困难的友谊,有共同赢得利益的友谊,陪我等待上帝秘密的朋友却不会再有了。我很怀念这段友谊,尽管我现在已经不记得L君的全名。

摄影:Clement(马来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