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今天短文本短视频盛行的时代,以小说为代表的长篇阅读成了越来越小众,越来越精英的生活方式。Youtube上有一个超百万观看的热门视频Why
Critical Thinking Is Disappearing – The Rise of Collective
Stupidity,文如其名,谈的是为什么今天批判性思考在消失,而集体的愚蠢越来越多。它的主要论点是今天的信息过载造成了人们的大脑不堪重负,想偷懒的大多数人,要么循规蹈矩遵循自己过往的路径,要么盲从其他人,进而屈从于官方主导的选择,成为政府的顺民。此外,今天的社会环境也不奖励沉思,而更奖励快速与情绪化的反应,这些都造成了深度阅读的退却。我们变得难以关注长文本,而更被短篇文字或者短视频所吸引。作者忧心忡忡地指出,当人们不再思考,他们就不再质疑;当他们不再质疑,就容易受宣传操纵、受恐惧裹挟。当观点不再以证据或逻辑评判,而以有多少人赞同为准,那就成了最危险的多数人暴政。
这些观察基本都成立,不能说有什么大错。但我比较好奇的是,难道批判性思考是今天才消失的吗?群体性的愚蠢是今天才这么显眼的吗?讨论群体性狂热的经典名著《乌合之众》从一百多年前一直影响至今,那么它当时是靠什么灵感写就的呢?事实上,视频博主所惊诧的群体性愚蠢,自始至终都一直根植于人类社会。从陷在沙发中享用“奶嘴乐”的娱乐至死,到今天床上躺平刷手机,很难说后者就比前者更堕落。我们也很难判断,是投票将苏格拉底处死的群体更愚蠢,还是把川普选上台的maga们更反智。而其实我们对今天也许还能多点乐观,因为无论发生怎样的多数暴政,在一个民主体制较为成熟的社会,不大会发生大家投票处死智者的事件了。因此,也许我们可以说群体的愚蠢这么多年没有什么进步,但危言耸听地断言民智在倒退就有些言过其实了。
此外,如果我们认可技术中性论——技术的发展本身并无所谓好坏,任何新技术的出现必然会带来新的增益与风险,那么由于技术发展引起的阅读习惯的变迁也具有类似的中性色彩。我们当然可以宣称批判性思维在消亡,集体变得更加愚蠢,但另一方面,我们也无法忽视短视频的普及让更多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普惠式教育,其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印刷时代以来书本的缓慢启蒙。如果说小说文学在今天已经是一种绝对精英的生活方式,代表了少数人的优越感,但如果统计这少数人的绝对人数,实则未必比前视频时代所有受教育的人数少。我们不能一味指责短视频信息流的肤浅与简单化,而忽视了它所广泛传播的受众面。我们更不能高高在上地宣称只有长篇纸质书才叫阅读,视频论文就不是启蒙。一边鼓吹长篇阅读,一边只能通过视频将这样的观点表达出来,这本身不就是一个讽刺吗?
而且,认为短文时代深度阅读能力必然受损并不具有充分的说服力。数字阅读固然会鼓励略读并可能降低文本理解力,但也有一些研究提出了“双语”(bi-literate)大脑的概念。这种认知模式表明,大脑正在演化出一种能力,可以根据不同的任务在深读和略读之间灵活切换。这两种阅读方式并非互斥,反而是互补的。在信息泛滥的时代,人们需要高效的略读来快速筛选,以找到值得深度投入的文本。然后,再切换到深度阅读模式,以实现分析、共情和批判性思考。这是从信息稀缺时代以深度阅读、线性推理为核心的批判性思维,向信息丰裕时代以高效筛选和多模态理解为核心的转型。这被总结为“信息觅食理论”(Information
Foraging Theory),类比为自然界中动物的觅食行为,人类被视为“信息觅食者”,他们会不断调整策略,以最大化单位成本所能获得的有效信息。这种适应性行为直接挑战了将短文本略读视为浅薄和无知的论点,它实际上是一种在数字环境中生存并持续繁荣的高级认知策略。
也许上述观点还缺少足够佐证,尚无法构成对“人类愚蠢化”观点的有力反驳。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人类大脑在历史的演进中一直在不断演变,适者生存,见招拆招,充满了各种偶然与意外,也从来没有什么预设的进路。过度担心人脑失去了批判性思考的能力多少有些杞人忧天。我们可以理解,对于进步主义者来说,世界没有在令人乐观的方向上一直前进本身就足够令人恐慌。但如果从更长远的历史主义角度来看的话,虽然无数次惊呼世界末日的危险,人类还是坚强地存活了几百万年。唐诗宋词式微了,自有小说取而代之。小说消亡了,又会有新的文化形式涌现出来。世界自有其调节之道,倾斜到某个极端自会拨乱反正。“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更何况就算人类毁灭了,毕竟已留下数百万年璀璨的人类文明史,又何须如此愤愤不平呢?
- 摄影:Nick Wu(台湾)
- 主题: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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