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躺平/江扬(中国)

2014年的法国电影《轻松自由》(Libre et assoupi)讲述了一个看似自由却并不轻松的故事。年轻人塞巴蒂安终日无所事事,向往躺平的生活,即便被老同学指责为“社会的毒瘤”也毫不在乎。电影花费了大段篇幅描述了塞巴蒂安如何度过每日躺平的生活。无独有偶,我们在东亚的现实中也能找到类似的场景。无论是日本的“平成废物”、“佛系青年”还是中国的“三和大神”都或多或少印证了这种躺平文化。在经济下行、阶层固化的当下,当年轻人发现如何努力也难以摆脱困境,躺平成为一种向往的生活方式就显得顺理成章。从左派观点来看,这也代表了年轻一代不自觉地对既有社会格局的消极抵抗。

然而,现实没有理想那么丰满,大部分未经世事不上不下的年轻人并不敢轻易躺平。这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生计问题。中国没有法国这样福利国家的兜底政策,塞巴蒂安可以靠着低保养活自己,而中国的年轻人如果仅靠自己的话,基本上手停口停,“不工作即坠落”。“三和大神”们的“零工经济”实践也许证明了在中国躺平的可能性,但他们勉强糊口的经济状况也是不争的事实。境况稍好一点的年轻人也许还有家庭这条后路,靠着父母获得最低生活保障终究不是太难,只要能顶住“啃老”带来的舆论压力。但恰恰是舆论压力最让人不堪重负。不管是浪费纳税人税金与滥用福利的失败者指控,还是年纪轻轻却无所事事的道德绑架,都会让不够坚定的年轻人噤若寒蝉。在熟人社会,还会时时遭受毫无边界感的异样审视,让人难以熟视无睹。

更重要的是,所有的这些社会运行逻辑早已内化进每个人的生存哲学,成为自我规训的一部分。比如我们所熟悉的神圣化劳动伦理的价值观,认为不工作就是一种道德缺陷,这成为了每一个正常接受教育的孩子都无法摆脱的道德枷锁。又比如“成功学”、“财富自由”的主流叙事将资本增值逻辑美化为人生的终极意义。如果要摆脱这样的舆论霸权,就要承受脱离群体的恐惧,进而被直接抛出已有的社会坐标,这也是被群体主义深深浸染的东亚社会年轻人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我们可以在理性上认为躺平并不是一种耻辱,但少有人能理直气壮地大声说出来。

此外,躺平的心理建设不仅要与社会惯习作斗争,它还需要战胜人性自古以来的陋习,包括攀比虚荣、贪图享受、傲慢嫉妒等“原罪”。造物主赋予人类这些与生俱来的根性,原本是希望主体可以在虚荣攀比中更加激发自身的潜力,进而获得更多的生存机会。而躺平的生活方式却要与这些嵌入我们体内百万年的基因编码作斗争。选择了躺平,就需要接受自身在消费社会的劣势,不再能负担得起最新款的手机、昂贵的美食以及舒适的旅游方式等等。这意味着,不仅需要接受资本权力上低人一等的冷嘲热讽,还需要从内心深处压制人性自然产生的嫉妒与愤恨。也就是说,躺平派反抗的不仅是现代社会的运行规范,更要与创造了自身的上帝完成切割。说起来简单的无欲无求,在焦虑抑郁症盛行的当下,并不容易实践,它是属于少数基因编码突变者的人生游戏。

当然,不要低估这些历史搅局者的力量。人类文明到目前为止的所有思想进步,几乎都是源自这些大逆不道的基因突变,引领大家一步步摆脱上帝的主宰,从神本走向人本。物质愈加丰富的时代,让人们无需过于辛劳就能满足温饱,同时还能保存基本的体面。越来越多元化的社会氛围,也让小众价值观保有自己的空间。大环境变了,内里的改变也水到渠成。如果说生命本身就是用来挥霍的,那么纠结是躺平还是上班,就毫无必要。在电影《轻松自由》的最后,导演不得不做出妥协,让塞巴蒂安找了一份工作,向社会屈服。但他所向往的美好躺平,或许终将照进多数人的现实。

  • 摄影:Clement(马来西亚)
  • 主题: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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