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心的创举》/谢国权

130216 PL Tan 48
自古,文人似乎有崇尚贫困的传统。愁苦之词易好,一则若韩退之所言,王公贵人多不得闲作这些文章,二则,文人作诗文排遣胸中块垒,久之即成了一种审美观和文艺氛围,众俱趋之。故而,懂得诗中这种穷迫的意味之后,回头再看看那种晕眩的美,自觉耳聪目明,若唐人侠义小说中的文弱书生,过瘴气山林,得疾。归卧多时,一日吐尽胸中败气,从此身轻体健,复遇高人练成奇功。庐山烟雨,直作水墨氤氲看。读诗,从此穷心尽矣。

穷心尽了,却还有诗心。读着诗人如何不同的苦相,不动心起念,确有一种出于其外的通脱。论贫困,陶潜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据闻就真的颇缺钱的,他其中一首饮酒诗说:
敝庐交悲风,
荒草没前庭。
披褐守长夜,
晨鸡不肯鸣。

房子冷风嗖嗖,荒草侵阶了,披着粗布衣守着长夜,天色怎么熬不明呢?穷至斯,天冷得都不能睡了,还有闲心写诗,这倒在其次;写的这般体面,顾全了面子,全了诗心。虽说不上伟大(而今汉语动辄伟大,很是叫人恶心的事),却是颇了不起的。另观孟东野的穷相:

驱却坐上千重寒,
烧出炉中一片春。
吹霞弄日光不定,
暖得曲身变直身。
— 《答友人赠炭》

孟东野写友人救济送炭,烧开后,暖得原先卷缩的身子终于可以伸直了。欧阳修在笔记中记道,他大概是真穷过如此,非其身备尝之不能道也。相较陶潜,同样哭穷,如此前倨炭炉取暖,确实比不过陶潜这般从容,穷透了酷寒中还能调侃晨鸡。

贫困穷窘的诗人自然不可少了杜甫,连自己孩子都饿死了,“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至夭折”。杜甫确实是有不可企及的高度,他的诗像流行歌坛中的米高积逊,是偶像的偶像。当然,与米高的妖娆有别,他走的是纯阳极刚的路子;然而,却也不是一般的贫困。他的贫境是连孩子都顾不上了,这人的诗再好,里面却有着不可饶恕的血。

诗大概已经式微了,然而贩卖小悲伤的情调,却仍如往昔一般。在安全的距离弄点悲伤,在伤怀的夜曲中看蜻蜓翻碎着清晨的细光,这时代装酷装呆装悲情都是情调,唯独不装穷。贫穷,如李敖这么说,太过贫穷在这资本年代,是一种罪恶。尤其杜甫这样的穷劲,那是怎么都玩不起的。

说钱,没比缺钱的装况更普遍的。元月初六,不怕触了霉头,只望诗心不灭。在这大暑中遥想诗人酷寒窘况,玩的毋宁就是装穷的情调,这却是始料未及的创举。

(摄影:PL T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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