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凡人的世界,爱情就像情欲的山火,一旦沾身,总免不了弄个七损八伤的。幸而有几个能修成正果的,那却是一种抽丝一样,逐渐熄焰的过程。所以有人说爱情最大的敌人不是凯普莱特或蒙太古任何一家族,不是薛宝钗史湘云,却是潜伏在身边的时间。
确实,像莎士比亚或曹雪芹笔下的那些愣头青,都尽是些年纪不到十五岁的小孩,弄得这么石破天惊的,不知道作者在创作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心里也揣着鬼胎——他自己大概也不相信成年人会干出这些任意妄为的事儿吧?写些小孩儿的破事儿,逗这些看客开心。也就这伙乳臭未干的毛孩儿怎么写,怎么像,再峰回路转都好说——反正离了理性的范畴,爱怎么编,怎么着,没有说不通的。末了,弄个鱼死网破,来不及长大就老死了。这爱情像奶粉的制作:才迸发,在高压高温下成了永远不变质的产品。
所以,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快乐的生活这种结局,一般不是乏善可陈就是惨不忍睹。时间,抵得过的,真不是那种牵肠挂肚、回肠荡气的爱情。当然,我无意贬此褒彼,只是觉得这里头有很多选择和模式。我们流行的文学和戏曲都把爱情非往死里整,固是有其需要的,说到底,消费一点悲伤的情绪,这在平均而庸俗的生活里确实有点升华的作用;然而,纯粹消费悲伤最终也必成另一种平庸。
有点不经意的爱情、不许诺生死,散板如歌似的、游丝般若即若离,甚至只道一声晚安就分手的爱情听起来有点像僧庐听雨的感觉,似乎连烟火气儿都灭了,或许跟大伙儿的习惯迴异。然而,那也纯粹是一种习惯而已。要是曹雪芹写的那些人再老上几十年,那种格调应该也能塑造另一种爱情文化习惯。李欧凡奉为祖师奶奶的张爱玲虽然对《红楼梦》沉溺地着迷,然而,她笔下的白流苏、娇蕊等人所奉行的爱情却另是一种风情。这点我原想说张比曹氏高,然而,想想就这年代,比贾宝玉他们的爱情格调高的人物多了去,凭此论曹张的高低,脏了曹氏也低了张,遂不提了。
说了这些,实在并没说出孰高孰低的爱情来。以赛亚柏林在《两种自由概念》说:“有一拨哲学家对人性持一种乐观见解并相信人的利益有和谐共处和相容的可能。”虽然他本身对此怀疑,但是坚持这种多元价值的立场并相信它们的共同存在是一种需要。所以,这对爱情也一样,纵使这爱情里面就有很多不自由、不和谐的因素,相信不同爱情的审美和理念能共存,却是一种极受挑战的乐观——然而,这也是我所坚持的。
至于柏林所论的自由,在爱情里,是注定消亡的。
(摄影:Lin Yun Y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