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一幅烟江幛子》/李名冠

030715 Key Liu Poh Key
闲,向来是形而上的。闲意在心,和时间的多少没有直接的关系,更扯不上所谓的环境和个人际遇。

苏轼 的《记承天寺夜游》点出了“闲”的旨趣。原文说:“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由于“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的苏轼,非但不因际遇而寡欢,反而显现旷达的胸襟。柳宗元说“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良辰美景闲情逸致皆从心中现,万象皆宾客。

“百岁光阴如梦蝶”,在马致远看来,现实生活中那些“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倒不如“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那般惬意。饮酒微醺的东篱先生,高声吟出“人生有限杯,几个重阳节”。(《夜行船• 秋思》套曲)

是的,既然大家面对的是有限人生有限杯,那就倾享此有限,寄意于无限,以《汉书》下酒,痛饮《离骚》呗!

不是所有的诗人都是酒鬼,但是优秀的诗意里往往无法抹去醇酒那般让人一闻即醺醉的闲情和激情。古人悲秋、伤逝、忧时,叹生命之如蜉蝣,在诸般无奈与有限当中,唯有将真情与激情倾注,化刹那为永恒。

宋人填词,常爱用“凭栏”一词。柳七的一句“无言谁会凭栏意”(《蝶恋花》),点出了无限的情意。这个“凭栏意”,对于现代沉溺于声光影视及动画的人们来说,根本无法想象。举个例子说。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临刑前,有着“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传世动作,东晋大画家顾恺之尝谓,“(绘)‘手挥五弦’易而‘目送归鸿’难”。我倒觉得,这“目送归鸿”和“凭栏”,以及刘禹锡的“片言可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还有汤显祖的“锦屏人忒看这韶华贱”,都是一种“表意”,超越形象可以表达的境界,而在这种境界当中,就蕴载着闲情暇意,撩人而深远。

每逢夏日炎炎,我就想起苏轼《薄薄酒》中的“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原词所感怀的主旋律是:“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都两忘。”诗人在词中表现了豁达洒脱以及袖卷天地的精神。

其中,所谓的“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让人会心一笑。这是困窘无奈中所产生的妥协主义,更掩饰不了形而下的本能及大男人主义。而“美恶虽异醉暖同,丑妻恶妾寿乃公”一句,则不禁使读者若有所思,沉吟良久。是的,身处荒谬偏执的人世,若不能换念思考,辩证并跳脱,必定苦苦系缚于如阿鼻地狱般的酷热薰熬之中。若把“丑妻恶妾”类比为奸伪狡诈的人性,那么,恰恰由于我们身处逆境,才因而有机会相对地认知自我,加强刚正的意志。在纯黑之中,白色才显得那么纯而鲜。

然而,就境界而论,苏轼快意褒贬的直率,终究比不上内化、澄明而超越的恬然。就这一点来说,在“公安三袁”之一袁小修的《江行日记》(其二)短文中,更见味外之味。

原文如下:“天霁。晨起登舟,入沙市。午间,黑云满江,斜风细雨大作。予推篷四顾,天然一幅烟江幛子。”

这短短34个字的游记,在会心者眼中,那是多么的生动自由,空灵洒脱。这游记短得让人忘了文字的存在,但见眼前烟雨空濛,而心净如洗。

至于想要真正了解古人的闲逸,我认为,非参透李渔的《闲情偶寄》不可。这部清初的作品,欧美及日本人奉之为宝,迄今已译成多国的语言,反倒是我们许多年轻的朋友们,弃之如敝屣,太可惜了。前些年因研究需要,我把《闲情偶寄》翻阅了多遍,越读越发现古人的闲情和智慧。至今最难忘的,是李渔教导我们如何欣赏美女。

是的,美女,人人会看,但是要知道如何欣赏,还需要相关的学识、智慧以及闲情!

(摄影:Key Liu Poh K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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