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大任于斯人也》/郑敬璇(马来西亚)


微风轻拂我的脸。我不敢相信那么老调的形容我也写得出来。地铁轰隆隆呼啸,一顶蓝色鸭嘴帽,小黄车和汽车比放肆。在中国生活并不舒适。但我深信有些地方只有经历艰难才能到达。或许艰难也是一种旅程,古人说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不曾经过艰难的人就不曾看过这道风景。

从杭州来到北京,不饶人的太阳开始原谅我,减轻它无情的烧烤折腾。雨瑄带我从五道口地铁站骑自行车到她的清华宿舍。迎面而来的不只是徐徐的风,还有很多与故人相识相知的回忆——那些讨论辩论的夜晚,那些人事繁杂的故事,那些一起办事一起成长的日子。那一切本来算不了什么,可分道扬镳后的我们踏入各自艰难的人生,才愈发思念安全单纯的过往时光。前一夜相见小酌各自吐露难处之后,我微感幸福。未来茫茫我们急需过去给我们一些安稳的肯定,知音难觅我们急需故友给我们一些短暂的陪伴,人生紧迫我们急需盛夏给我们一些放松的借口。绿叶繁茂知了吵闹,叫我如何不爱上这一刻?可惜这一刻刚刚抵达,便已过时。我跟在她风里摇晃的马尾后数回忆,已经可以看到这一刻褪色的模样。她说,比起一见钟情,她更喜欢日久生情。的确,她是日久生情的朋友。一环一环地,我把我们的回忆好好扣紧。我知道未来很颠簸,可我说什么都不愿让这位知己朋友被时光抹去。回忆,好好扣紧了。

抽亮染色的头发很适合她那股鲜活沧桑的存在,很有层次感。在一个共产思想根深蒂固的环境里,她鲜明顽强的个性被残酷地磨合。她始终不屈服的抵制让我钦佩,可也于心不忍。她用电动车载我的时候真的很幸福,何清路两旁的大树也偷偷潜入我们的回忆里,唉,但愿生命多给她留一些温柔。这些天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生命中特别闪亮的夏夜活起来大多特别轻松,特别平凡,特别踏实。朋友,我喜欢你那些大方,那些朴实,那些直率。相信我,中国已把你琢得更优秀,思想的碰撞已把你的生命磨得更有层次。你陪我的这段盛夏回忆都因为曾经“苦其心志”而更加深刻。聚散无常,老朋友,我会一直舍不得你的。

我们都是旧物。基因是活着的古董。大自然没有创新的思维,它只是淘汰无法存活的模式,变化只是悄悄跟着来而已。所以,其实,并不是我们要打造崭新的自己,我们只是在努力存活而已。因此,如果你看见崭新的姿态,希望你可以至少想象,这焕然一新的背后藏有很多依依不舍的热泪。

摄影:郑敬璇(马来西亚)

《杂忆“念旧”的背后》/刘姥姥的孙女儿(中国)


“念旧”离不开回忆、离不开想象、离不开历史。念旧是人类的本能,因为人类有思维、有回忆的脑功能。念旧不只是人对自己过去的回忆,念旧可以对家人、对朋友、对家事、对国事、甚至世界。念旧是对任何历史的记忆,某一念旧就是历史记忆中的某一模块。所以“念旧”的背后有各种的故事。

“念旧”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是后悔的隐痛。在中国,怀念人口最多、怀念行为举止最密集的日子是每年的清明前后一周。那几天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平时最冷清的地方——墓地。

清明的前后三天每家每户的后代或生者都会三三两两地结伴去墓地祭扫,墓石下躺着的逝去者多是前来怀念者的长辈。

面对着墓碑上逝者的照片,在不大的一块石条上,摆上从家里带来的饭菜——一般多为逝者生前爱吃的菜肴,酒和饮料,点上香烛。有的则是捧上一束鲜黄的菊花,或是摆上一盆花开得闹洋洋的有生命的瓜叶菊,或是在墓碑上绕几圈精致的花带……然后作揖、鞠躬。

带上冷食饭菜的扫墓者一般都要报出菜名,犹如父母已经来到墓前,请父母前来享用他们喜爱的鸡肉鱼虾及其蔬菜瓜果。祭扫的人在墓碑前,有的沉默、有的念念有词,无不怀念父母生前对自己的好,或禀报自己现在的生活状况。有请父母放心,有请父母继续庇佑。礼毕,祭扫者就围站在墓碑前分食带来的酒菜饭果,兴高采烈地吃起来。所以中国人的墓地一般比较热闹。美其名曰:让父母看到我们的生活幸福快乐!

每每扫墓,自己总有种后悔的隐痛。因为我应该可以为母亲做的事情,但是没有做,使得母亲提前离我而去。有件小事,会议起来给我影响很深,不会再忘记。我与母亲偶尔的一次逛街时,没有领会母亲问我的问题:“你饿不饿?”我说“我不饿”。我反问她:“你饿不饿?”她说:“我也不饿”。其实后来我感觉到,走过这个店,那个店,母亲是想尝点什么东西。当时为什么没买些平时不吃的点心给她尝尝呢?那时,这点消费是完全做得到的。更让我心痛的是,母亲因高血压后脑中风而走的。我后悔自己为什么不陪她去医院检查一下,为什么没意识到要给她配点“降压灵”预防一下,为什么那时自己没有关于心脑血管的医学知识?母亲是家庭妇女,没有工作,没有现在的所谓医保。虽然我每个月给她足够的生活费,但是因为家里吃口多,她还是没钱买药。母亲是个开朗的人,求生欲望很强。然她的病终究没有得到及时的预防,以致无法挽回。回忆、怀念、后悔,但又有什么用!一生的隐痛啊!

“念旧”是一生的绝爱。2007年英国伦敦Embankment地铁站,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叫玛格丽达(Margaret McCollum)的老妇人。她每天坐在月台的椅子上等待列车进站,但是从不上车。列车没来时,她望眼欲穿地凝视着隧道深处,列车到站时,她会像热恋中的姑娘那样热切又娇羞地迎向前去。等车门打开,玛格丽达就屏气凝神地等着,侧耳聆听列车里传出磁力厚重又高原的广播声“小心间隙(Mind The Gap)!”这句话。这是最后一个播放她丈夫奥斯沃尔德(Oswaild Laurence)录制的提示音Mind The Gap的地铁站。Mind The Gap!是她与丈夫第一次在地铁相遇时对她说的第一句话。2007年丈夫离世,Mind The Gap这个提示音就成了她和丈夫唯一的声心连接。从此,为了能听到丈夫的声音,玛格丽达每天精致地打扮自己,早早地出门,赶到Embankment地铁站去和丈夫的声音进行时空穿越、进行生与死的约会。如此连续不断地每一天,十年过去了。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说这句话的录音变成了一个女声,她感到非常惊诧、惶恐。她去车站管理处请求能拿到她丈夫的录音卡带。车站管理员被她对丈夫的情感感动了,于是唯一在这个车站恢复了奥斯沃尔德录制的Mind The Gap!

这个故事被一个导演知道了。这个导演在地铁里是听着奥斯沃尔德的Mind The Gap长大的。他没想到Mind The Gap这个提示音后面还有那么深沉浓烈的爱情故事。于是就拍摄了一个短片。这个短片就是《Mind The Gap》(按这里)。整个短片没有一句台词,整个剧情却弥漫着浓浓的生死不灭的爱和怀念。

“念旧”是世事的历史。法国专写悲剧人道主义小说家维克多•雨果颇善念旧。他在1831年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第三卷第一节里,用了近七八千文字描述了建于中世纪法国哥特式建筑代表的圣母院。第一次看到第三卷,觉得看不下去,有许多是自己不知道的人物、事件,似乎与故事情节无关,可以忽略不计。过了几年,看第二遍时,下决心仔细看完第三卷,感觉第三卷集结沉淀的知识有建筑历史、宗教历史、政治历史、艺术历史,目不暇接。同时更深层次地认识了雨果呕心沥血创作《巴黎圣母院》的目的。文学创作不能不“念旧”,无论是揭露还是歌颂。

圣母院始建于1163年,历时170多年。建筑这教堂曾经集会了全欧洲的工匠组织和教育组织。雨果用诗一样的语言,史诗般地陈述了巴黎圣母院被时间岁月侵蚀、风雨洗刷而留下了稀疏的缺口和斑斑锈迹的外表;陈述了被政治、宗教革命,尤其是1793年的法国大革命,人们对时局社会的不满而盲目的,狂暴的,不分青红皂白,发起向站立在西堤岛东半部的中世纪艺术结晶巴黎圣母院冲击破坏——塑像被砍了头、华丽的镂刻、蔓藤花纹的项链、花瓣的格子窗等等都被拆毁的惨状;陈述了文艺复兴起杂乱无章和富丽堂皇的时髦艺术风尚、艺术流派对中世纪艺术的阉割、肢解、削砍等种种无知无理性的举动。雨果在这一节无疑是抒发了对中世纪艺术的怀念,对中世纪艺术被破坏无奈地扼腕叹息。通过雨果的念旧,我们知道了圣母院这一建筑的历史演变。由此联想到中国的一群古建筑和一个故人。

“念旧”是对传统文化艺术的护卫。2017年4月中央决定建立雄安新区。这一新区对于集中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探索人口经济密集地区优化开发新模式,调整优化京津冀城市布局和空间结构,培育创新驱动发展新引擎,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多好的决定,只是迟来了几乎60年。在天之灵的梁思成们,灵魂可以安息了。

雄安新区的确立让许多人想起新中国成立之时,就北京城市规划问题牵涉到要不要拆迁故宫的问题,在政府领导决策者和建筑学家、学者之间曾经有过近十年的斡旋。梁思成,当年是清华大学教授和建筑系主任,同时先后还担任过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建筑学会副理事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委员、建筑科学研究院建筑理论与历史研究室主任、北京市城市建设委员会副主任等十几个职务。头衔很多,但只是个学者,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为要不要拆除故宫建筑,梁思成与都市计划委员会的陈占祥一起向政府提出了新北京城的规划方案等一百多次,给当时的总理写过不少的信,为挽救四朝古都仅存的完整牌楼街不因政治因素毁于一旦,他与当时的北京市长吴晗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还与当时被奉为兄弟加朋友的苏联专家抗衡。

他主张保护北京古建筑和城墙,建议“城墙上面,平均宽度约十米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蔷薇一类的灌木,或铺些草地,种植草花,再安放些园椅。夏季黄昏,可供数十万人纳凉游息。秋高气爽的时节,登高远眺,俯视全城,西北苍苍的西山,东南无际的平原,居住于城市的人民可以这样接近大自然,胸襟壮阔”。梁思成饱含感情,用充满诗意的语言写下“环城立体公园”的方案。他建议在西郊建新北京,保护旧北京城,不在旧城建高层建筑。他认为“北京应该是像华盛顿那样环境幽静、风景优美的纯粹的行政中心,尤其应该保持它由历史形成的在城市规划和建筑风格上的气氛”。但是,他的建议没有被采纳。当他听说要拆东直门城楼,他又着急呼吁:“听说有关方面在修筑道路中要拆东直门城楼,我看要好好考虑,这个城楼是现在北京留下来唯一明朝楠木建筑物。”他希望“人们不要把这些东西只当作古董看待,它们在城市中起着装饰的作用”。然而,东直门城楼没有保住。梁思成痛哭了一场。之后他仍多次上书,总算挽救了北海的团城。

故宫有幸没有拆,因为这不能违背当时攻打北平城,中共中央下令一定要保护故宫这一明清两代皇家宫殿的原则。这是北京中轴线的中心,是中国古代宫廷建筑之精华。故宫的整个建筑金碧辉煌,庄严绚丽,被誉为世界五大宫之一(北京故宫、法国凡尔赛宫、英国白金汉宫、美国白宫、俄罗斯克里姆林宫),并在1987年12月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如果当年在北京西郊建筑一个新北京,而又完整地保留了北京的内墙、外墙。这一份独一无二的世界遗产更有多宏伟、辉煌、珍贵!该有多惊世骇俗!

梁思成们的“念旧”是一代学者、志士献身事业的忠诚、是高瞻远瞩的预言。我们的念旧就成了对古代建筑艺术的欣赏和享受。多谢先辈们的“念旧”。“念旧”价值无限!

“念旧”是旧恨?是无奈?是时间消磨一切的窝囊?去北京当然要去雄壮逶迤的长城、恢弘灿烂的故宫。然而去北京还应该去荒芜的山水、断壁残垣的圆明园遗址。一边是光荣和梦想,一边是仇恨和窝囊。

圆明园建于1709年(康熙四十八年),在清朝皇室150余年的创建和经营下,曾以其宏大的地域规模(圆明园园林建筑达20万平方米,比故宫的全部建筑面积还多4万多平方米)、杰出的营造技艺、精美的建筑群景、丰富的文化收藏和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内涵而享誉于世界,被誉为“一切造园艺术的典范”,被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称誉为“理想与艺术的典范”。

但是1860年,英法联军占领了北京,英国全权代表詹姆士·布鲁斯以清政府曾将巴夏礼等囚于圆明园为借口,将焚毁圆明园列入两国和谈的先决条件。这不是成心有意要毁灭圆明园吗?10月18日英、法军队洗劫二天后,再向城内开进。10月11日英军又派出1200余名骑兵和一个步兵团,再次洗劫圆明园。3500名英军冲入圆明园,纵火焚烧圆明园,大火三日不灭。圆明园及附近的清漪园、静明园、静宜园、畅春园及海淀镇均被烧成一片废墟,安佑宫中,近300名太监、宫女、工匠葬身火海。成为世界文明史上罕见的暴行。

清朝历代皇帝与后宫眷属每年约有半年时间住在圆明园,故宫有什么金银财宝,圆明园也有什么金银财宝。根据账册记载,一两重的银锞圆明园存有280694个;各式如意金玉圆明园存有450款;玉砚、笔洗圆明园存有337件;头等瓷炉、瓶、罐等器皿圆明园存有291件,还有各种色调的白的和绿的玉石、古色古香的珐琅瓷瓶、古铜器物、金银的佛像。1911年,爱新觉罗•溥仪交出的故宫财宝有150万件左右,圆明园的财宝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你能在国外发达国家博物馆的中国馆里看到熟悉的具有中国文化的绘画雕刻、书法金石、瓷瓶陶罐。那个时候,真让人又恨、又怨、又痛、又无奈,真想骂人!他们在中国杀人放火,讲人权了吗?讲文明了吗?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联合各国出台有关法律,这些自誉是文明自由民主的国家,有把抢劫去的中国的金银财宝、古董文物归还给中国了吗?

1900年(清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再次放火烧毁圆明园,使上次摧毁后残存的13处皇家宫殿建筑又遭掠夺焚劫。圆明园真的被夷为了平地。

站在仅剩的几根10米左右高,有精美雕刻、造型优美的汉白玉碑柱下,眼前展开的只是当年红头毛、黄头毛贪娈的眼光、一批批、一群群强盗在宫室里你进我出地慌乱地从架上抢劫宝贝,往胸前衣袋里塞、往拖曳在身后的布口袋里装的疯狂掠夺场面。这个回忆啊,只有仇恨。而现在他们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们这不是、那不是!?

我的情绪怎么才能回到下面这段我原来想写在文章开头的文字前呢?我原想这样开头的:
看到“念旧”一词,冥冥中脑海里浮现出来的首先是普希金的短诗《一朵小花》:……/是哪一个春天,在哪一处/它盛开的?/开了多长时间?/谁摘下的?/是外人还是熟人?/ 为什么放在这书页中间?/可是为了纪念温柔的相会?/还是留作永别的珍情?/或者只是由于孤独的散步/在田野的幽寂里,在林荫?……

俄罗斯帅气诗人普希金在一本旧书的夹页中发现了一朵退了鲜艳色彩的小花,展开了奇异遐想的翅膀,用了十多个疑问句,写下了温馨缠绵的短诗《一朵小花》。这是多么浪漫的想象,又是多么切实的疑惑。书页中枯萎的小花启开了无数读者怀旧思维的闸门,喷涌出无数读者昔日友情、恋情、爱情、亲情,离情,甚至莫名的多愁善感,如阵阵波浪的情感浪潮去追踪昔日的记忆。

“念旧”是情感的浪漫?是温柔的回忆?

然而,不全是。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

P/s. 本文作者是我的大学老师,今年已七十有余。老师对《学文集》的支持真是没话说,从开张一直力挺到今天。这一篇文章四千多字,那绝不是应酬文章,希望大家阅读愉快。谢谢!(周嘉惠)

《念旧,是真的舍不得吗?》/徐嘉亮(马来西亚)


早前,母亲怀念芙蓉星洲报馆前,两位老人家所卖的自制手工肉包,吩咐我在特定的时间去买。买回来后,尝了两口,她有感而发,觉得记忆中的味道已失去。包,依然是同样的人制造,可是,吃的情与境,早已不一样了。

再说回小弟,自小就收集了各式各样的剪报,虽然没看上几回,剪报册早已堆满灰尘,却总是不舍得丢掉。老妈唠叨了十多年,讲到快断气了,岂知我依然无动于衷。哈!前年小妹在老家坐月子,母亲大人先斩后奏,一鼓作气地把小弟全部的收藏,当成旧报纸卖掉。咦,我还以为心痛的感觉会持续很久,怎知留下的只是那一份惆怅。接着,我索性恨下心来将以往所得的奖牌、奖杯全都送了出去,反正可以省下抹灰尘的功夫。结果,反而是父亲不舍得。

人,往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常缅怀以往的人、事与物。谁知,偶然再相见,却只是彼此寒暄,往往落下了个相见不如不见的尴尬场面。今年的新年期间,已有廿五年没见面的小学同学,办了一个新春团聚。当天,大家除了闲话当年,互相询问近况外,最重要的就是拍照和交换电话号码。小弟没有智能手机,也没有脸书账号,顿时变成了被围攻的“活化石”。哎,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宴会散了后,继续保持联络的,会有几人?

念旧,只是一种美丽的情怀;毕竟人总得向前走,您怎么说?

摄影:Clement(马来西亚)

P/s. 星期天原本不上文章,今天算是临时加场,不另收费。

《不可救药的怀旧》/谢国权(马来西亚)


我觉得怀旧的人偏执、敏感、耽溺于细节,有种不可救药的诗人气质。从这点看,我基本是不及格的。我守旧,但也厌恶一成不变的单调;喜欢老旧的某些设计和电影中营造的属于旧年代中散板的生活步调,却无法忍受生活工作上某些部门反应迟缓的态度。我汲汲营营、风行雷厉,遇事气急败坏,几近灰头土脸。就我这种德性,像个急功近利的深圳商人。这年头虽说也有卖诗的商人,这事我心系两头,却使不上力,半点掺和不了。一头,工作再努力也挣不了商人那俩钱;另一头,诗人气质这事勉强不来。跟怀旧唯一沾边的就是那种不可救药的状态。

这年头,赞许一个人有诗人的气质,恐怕有点笑话的嫌疑。我心中的诗人是屈原、李杜等人,绝对没有别的意思。然而,我却不否认诗人这称呼似乎跟着老好的年代一起逝去了。凡是太美好的食物都不显得真。这年代渴望英雄、制造美人,由于十分虚幻,遂而怀疑一切。电影中最卖座的都是一些比武侠还荒诞的怪物,飞檐走壁都嫌不足,穿山碎石,弄的基本都是世界末日的规模。美人都镜花水月,不可直视。大家都不较真了,真遇到好东西时,却无法相信。是的,只要比我好,那看来都不太真。

我妈常说我太憨直,容易受骗。真实生活中,我不希望她老人家铁嘴横批,不断地证实她的看法。然而哲学读多了,人很容易变混。孩子问我夜间胡编出来的故事是不是真的,我就说在那故事的世界里都是真的。佛家都认为这宇宙间有三千世界,这跟哲学里头柏拉图、莱布尼茨乃至近代的波普尔都一样。其中差别就在于,佛家气派,一弄就三千无数世界如恒河沙数。哲学家都比较谨小慎微,到波普尔的时候就只有三种世界。反正,我也相信了在美人和怪物的世界中,他们也是真实的,所以我也一样如众生颠倒在如梦幻泡影的在电影世界中。

我常觉得真实人世中,或许我并不如我妈口中那么憨直——至少让她老人家以为我好骗就不是那回事。想要分辨真实虚假,要较劲起来,拉上佛陀哲学家,都能说上个子丑寅卯。至于钱财,佛家和哲学家都说,应作雾花水月看,绝不可坐实了。从这角度看,我妈说我好骗也不是空穴来风的。对真假的甄别是一种手艺活,尤其古董字画,要像我刚才那种哲学思维层面的架势去弄,那无疑是祸害普通人了。所以,这也说明一个事实,怀旧所需的偏执和对细节的耽溺,也是我这种散淡之人所不具的。

所以,世界是真的也是假的,应该认真也不该认真,莫衷一是。是的,唯一不可救药的就是我这种怀疑主义。如此,希望我和怀旧的诗人也沾边了。

摄影:Nick Wu(台湾)

《却是旧时相识》/周嘉惠(马来西亚)


并不是所有事物的消逝,都像母鸡下蛋般要嚷得唯恐天下不知似的。许多流逝根本就发生在不知不觉中,然后某天偶然想起,却发现旧时记忆再也找不回来了,不见得真有多么舍不得,不过当时那一股怅然之感倒是不假。幸抑或不幸,有些旧时相识,以为只剩下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其实一直都在身边。

【古早味】
大约十五年前吧?偶然在吧生南港附近和马来亚银行同排店铺后面,发现一家难吃得无以复加的炒粿条摊子。难吃归难吃,可是味蕾勾起了遥远的记忆,那完完全全就是小时候味道的重现啊!曾几何时,那种味道已经彻底在小食摊消失了,不知道老板是去什么地方采购的酱油、晒油?竟完整保留了过去的“古早味”?今昔一比较,这才发现原以为千年不变的本国小吃,其实是大有进步的。这家保留古早味的小摊子,除了味道难吃,老板的态度也不佳,一分钟不停地不断碎碎念他的印尼籍女助手,而女助手显然也非等闲之辈,完全不当一回事,照样和顾客谈笑自若。冲着那股古早味,带过几位朋友专程去品尝,大家的评语都是一致的:真难吃!

后来那一带的小贩被逼迁,之后再也找不到那一家炒粿条摊子了。从失而复得又到得而复失,伤感是说不上,就觉得整件事有点好玩,像是偶然在路上碰见多年音讯全无的老朋友,原来你还在啊?聊两句,拜拜!互留电话也不过是礼貌而已,心理明白,不会再联络。

【集邮】
家里几乎已不再收到蜗牛信件了。偶尔保险公司、银行会寄一些通知来,不过信封上都不贴邮票,大概是某种跟邮局谈好条件的双赢措施吧?我常怀疑,两位新千禧年出世的女儿,很可能这辈子还没见过邮票;如果跟她们说集邮,会不会以为又是老爸平时深藏不露,古法炼长生不老仙丹之类的绝活?

以前吉隆坡每年都会主办一次大型的邮票、古钞展销会,最近好像不玩了。我只去过一次,见识过就够了;我集邮尽可能不花钱,不买也不卖(其实还是乱买过一些的),东一张、西一张的大概也有几千张收藏。集邮常需要干些强盗行为,收藏才会丰富,说穿了就是向一些兴趣已经从集邮票改变成集钞票的前辈讨,通常几个回合下来,就可以接收他们过去的所有收藏。比较特别的是向表姐讨邮票的经验。她的收藏有一大部分是接收自我妈婚前的收藏,道义上来说,我妈认为再抢回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今我还清楚记得三十几年前表姐被我们母子洗劫的表情,哈哈!

自己的那些珍藏少说也有十几年没去翻看了,不过从最早的樟脑丸,到后来的天然樟木条,再到最近自制的雪松精油驱虫块,一直都没忘记去换驱虫药。

看!我家女儿认为老爸会炼丹,也不是全然没有原因的呢!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

《情牵“白鸳鸯”》/伍家良(马来西亚)


日前在古城吃宵夜,不期然嚐到了一碟久违的、“镬气”澎湃的干炒河粉。那个小炒店毫不起眼,掌勺的火头将军,三十来岁,黝黑脸庞,留着稀稀落落的髭须。他功架十足,碳烧的灶头时而火光熊熊,时而微红轻焰,锅勺翻炒时的铿锵叮噹,不绝于耳。夹起一箸箸酱色油亮的河粉,啖着一口口久别重逢的滋味,心里不禁忆起了昔年“白鸳鸯”的袅袅油香。

广东炒粉,常见先将粉面煎香烘脆,再淋以煮了肉类海鲜的汤芡,浸润入味后进食。举凡“香底米”、“滑蛋河”、“生虾伊面”等等面食一皆如是。七十年代的芙蓉有一间“百酌酒家”,乃一广东酒楼,当年的婚寿喜宴,十九都在那里摆席宴客。孩提时偶尔扯着父亲的衫尾,忝陪末座,和众大人在百酌宵夜。一壶酽酽的普洱茶,几碟广式炒粉:香底米、滑蛋河,还有“白鸳鸯”,都成了我多年来宵夜的烙印。

河粉、米粉原都色白,广东大厨巧手烹之,两者相配相宜,宛如鸳鸯,难分难舍,故称“白鸳鸯”。米粉慢火微煎,两面金黄,脆香扑鼻;河粉大油爆炒,焦香四溢,微黄糯口。米粉河粉煎炒之际,师傅已另烧一锅高汤,肉片、鲜虾、鱼饼、猪润(猪肝粤称)、鲜鱿圈、菜心,搁在高汤里慢火熬煮。米粉河粉沥干油后上碟摆好,师傅即在高汤里打上蛋花,勾上薄芡,再把汤汁带料,细细地浇在米粉河粉之上,红白翠绿,鲜香袅绕,令人不禁引箸以待。香脆的米粉、柔糯的河粉,挂上鲜甜滑润的汤汁,交集融汇,龙肝凤髓想亦不过如此而已。

可叹的是当今不少厨师,为贪方便,米粉河粉预先“炸”好炒好待用,而一举“枉杀”了无数对的白鸳鸯。事因这么一来,热食变作“凉食”,米粉不再香脆,河粉粘成一团,有些更糟的还充斥着油耗味。多年前到邻国总公司交流,在所谓的“美食阁”吃午餐,就有那么一摊食店,门口站着老板娘轻喊:“Uncle,要吃seafood河粉吗?”我看着那一团团纠缠难分的河粉,一盘盘水煮好、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肉片、虾片,和一煲黏乎乎、半冷不热的浆糊汤汁,顿时把辘辘饥肠抛到九霄云外,敬谢不敏了。

可今晚啊,难得旧梦重温,不禁喊道:“老细,整多碟白鸳鸯啊,唔该!”

摄影:伍家良(马来西亚)

《招潮蟹与不可挽回》/李光柱(中国)


厦门集美的海滩在落潮时会有成群的招潮蟹出动。它们跟蜗牛一样可爱,却比蜗牛跑得快。追赶一群招潮蟹像追赶一群小鸡一样让人感动。我曾捉了一只,放进捡来的火柴盒里,带回岛上的宿舍。在决定将它放生的时候,我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我把火柴盒用一个塑料袋裹起来放在书包里,等到了海滩发现它早已窒息而死。而在路过一家面馆的时候,我还吃了一碗海鲜面。多年之后,我仍记得当时去海滩时的满心欢喜以及之后如何为自己的愚蠢而失落和自责。

我们用全副身心爱过的每一个人对我们而言都是独一无二的。但这些人中的许多个却已远去,且无法挽回。失去的永远失去,孤独的永远孤独,离别的永不相逢。时常假想再向那失去的爱人奢求友谊,因为他们是真正曾经认识过我的人。他们会记得我,就像我会记得他们,在那“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我不能再向他们奢求友谊,因为那无异于在强迫和试错中取乐。因与果,又有谁能逃过?

我曾嘲笑涸辙之鲋的相濡以沫,总以为自由是第一优先选择,它们要相忘于江湖。却没料到世间路皆是回头路。此刻我的心脏也想跳出来离我而去。它要去往何方?

摄影:Clement(马来西亚)

《捐旧衣》/长安喵(中国)


今日整理出一批旧衣,找了专门回收旧衣物的平台,快递寄了过去。一共13.5公斤。攒了这么十多年,从高中至今的许多衣服,有些旧了,有些不合穿了,又舍不得扔,就那么挤压在衣柜里,这么些年来跟着我变换住处,整理了一遍一遍,淘汰不穿的,但仍一如既往地收着。这才下了很大的决心都处理了。然而摩挲再三,还是留下了好多件感情深厚的继续收着做个纪念。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为不再穿的旧衣物犯愁?一年一年,添置的新衣在不停地增长,新衣变成旧衣,量越来越大,穿不成的也越来越多。就那么一直放着也不是个办法,终究变成了一堆负担。但又没法像抛弃其他垃圾一样抛弃这些旧衣服。毕竟那么些年来,它们与我们肌肤相亲,承载着我们的过去。我们对旧衣服的感情是与其他弃置不用的垃圾不同的。有些即使破旧不堪了,但一拿起来就回想起曾经穿它的那段岁月,仿佛把衣服处理了,那岁月就没了见证一般。还有一些是因为年岁的变化,款式已经不适合了,但衣服本身看上去还是很好的,这就更不知如何处理,觉得放在那里着实可惜。(许多女性对待这类衣服的态度往往是想着送给亲戚朋友穿,才不致辜负这在自己眼里还不赖的衣服。然而,这往往让他人为难,拒绝显得挑剔,可是接受呢,送的人穿着不可意,被塞给的人难道就一定可意了吗?人家说不定也有一堆这样的衣服不知如何处理呢。最终很容易变成把负担甩给了别人,自己还觉得真是物尽其用了。扯远了)好在这些年涌现了这些平台,践行一种公益加环保的思路。从这些旧衣物中挑出好的,捐给有需要的贫困地区,做到精准扶贫,其余一些经过处理二手转卖维持运营成本,最后把那些不适合再穿的进行布料纤维等的处理和再加工,进入循环经济,做成再生环保产品。有了这样的好去处,大家对于曾经不舍的旧衣服也多少可以欣慰地告别了,觉得没有辜负它们的价值。

对于物品的念念不忘,是我们对于过去的念念不忘。我们对过去一路收藏,然而有时又会感到满满的负担,渴望能够轻松活在眼前,憧憬未来。怀旧与轻装上阵似乎是我们本性中两个互相冲突的倾向。不知智慧的读者你是如何看待与处理的?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

《巴耐》/廖天才(马来西亚)


多年前在巴南内陆的一个加央族村落碰到他,当时他带着一组人在太阳刚垂落的时候抵达。我的肯雅族朋友毅朗见到他们,马上趋前跟我说:“他们就是你想认识的本南族。他们刚乘船到来。”

听到“本南人”三个字,我好惊讶。心想,这个族群所居住的地方非常偏僻,偏僻的程度是难于想像的,一般人非常难碰见这个族群。

“难道我现在所处的村落位置,也属于非常偏僻了?离开本南村落不远了?”我问毅朗。“算是很偏僻,但本南人住的地方,离开这儿还很远!”毅朗给我一点有关巴南内陆的地理知识。

这组本南人也跟我们一样,应当地非政府组织举办的“反巴南巨型水坝集会”之邀而来。毅朗说:“由于天气干燥,河水的水位低,乘船也有难度,有些地方必须要拉船,甚费时费力。”

由于没经验,很难想像毅朗所说行船的个中艰辛,倒是很想逮一两位本南人来聊聊,想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他们村落的生活文化和所面对的问题。

前来集会的都是受水坝影响的各个村落村民及代表,有几个不同的族群,人数众多,热闹非常。此时天色已经黑暗,天气有点闷热,蚊虫开始袭人。我想应该及早找机会访问一两位本南人,透过交流进一步认识他们,掌握一点关于他们村落的状况。终于有一位马来语较为流利的本南人接受我的“访问”。我带他到一个比较静幽的地方,免得被干扰。

“我住的村落叫巴雅邦(Ba Abang),巴(Ba)在本南语是‘河’的意思。村落有约30户人,靠森林的资源生活,如打猎、捕鱼、采集野菜等,也采集山藤制作成篮子和地席,拿到附近的小镇弄拉玛(Long Lama)售卖,换取一点金钱。”

“孩子若要上学,就送去离我们村大约一个小时的船程的肯雅族村,叫弄善(Long San)。弄善有一个小小的诊疗所,那也是我们生小病时唯一能够找到医疗的地方。若生严重的病,就要去美里城市,乘车要5个小时,车费就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了。”

“以前我们的森林很容易找到草药,不太需要依赖政府的诊疗所,现在不行了,森林被伐木商侵犯砍伐,作为医疗用途的草药也逐渐失去踪影。”“我们的河也因为伐木的关系,受到很大的影响。清澈的河水如今都已经变为黄泥水,唯有等到旱季,它才稍微清澈,但,河的水量已经减少了许多,对需要靠船来运行走动的我们,就成了一个问题。”

话一开始,这位本南人就把村落的问题斗了出来。格子矮小,皮肤黝黑,样子有点腼腆的他,其实是巴雅邦的村长,名叫巴耐(Panai)。巴耐此后的几年里都积极参与反水坝运动,任何大小集会,无论是在内陆的村落举办,还是在城市举行,都能见到他的身影。

还记得2012年尾的关丹绿色行吗?一组来自巴南内陆不同部落的村民千里迢迢飞来西马参与,其中一位就是巴耐。

去年,砂州政府宣布撤下巴南内陆的建坝计划,反水坝运动暂告一个段落,我已很少再见到巴耐。每想到巴南内陆的反水坝运动的点滴,巴耐坚毅的性格,积极的参与,还是让我惦怀不已。

摄影:廖天才(马来西亚)

《忘川》/刘明星(马来西亚)


这条遗忘的河流是不是架着那座奈何桥可以到达彼岸呢?
一碗迷药的八种味道是不是把人生的种种都掩盖过去呢?
那只有三个头的恶狗到底有没有狂啸还是眈眈地看着呢?
孟婆婆的前世究竟有没有研读过药王偏方抑或消魂术呢?
那时候能不能不念但见新人喜上眉梢旧人就眼泪汪汪呢?
咽下了汤水能不能真的不管白兔东走西顾而人不如故呢?
大道理会不会是如哲人所云把那遮蔽揭开把忘切抹去呢?
小意思不好说会不会是因为脑中的海马逃逸无法记忆呢?

摄影:伍家良(马来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