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大任于斯人也》/郑敬璇(马来西亚)


微风轻拂我的脸。我不敢相信那么老调的形容我也写得出来。地铁轰隆隆呼啸,一顶蓝色鸭嘴帽,小黄车和汽车比放肆。在中国生活并不舒适。但我深信有些地方只有经历艰难才能到达。或许艰难也是一种旅程,古人说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不曾经过艰难的人就不曾看过这道风景。

从杭州来到北京,不饶人的太阳开始原谅我,减轻它无情的烧烤折腾。雨瑄带我从五道口地铁站骑自行车到她的清华宿舍。迎面而来的不只是徐徐的风,还有很多与故人相识相知的回忆——那些讨论辩论的夜晚,那些人事繁杂的故事,那些一起办事一起成长的日子。那一切本来算不了什么,可分道扬镳后的我们踏入各自艰难的人生,才愈发思念安全单纯的过往时光。前一夜相见小酌各自吐露难处之后,我微感幸福。未来茫茫我们急需过去给我们一些安稳的肯定,知音难觅我们急需故友给我们一些短暂的陪伴,人生紧迫我们急需盛夏给我们一些放松的借口。绿叶繁茂知了吵闹,叫我如何不爱上这一刻?可惜这一刻刚刚抵达,便已过时。我跟在她风里摇晃的马尾后数回忆,已经可以看到这一刻褪色的模样。她说,比起一见钟情,她更喜欢日久生情。的确,她是日久生情的朋友。一环一环地,我把我们的回忆好好扣紧。我知道未来很颠簸,可我说什么都不愿让这位知己朋友被时光抹去。回忆,好好扣紧了。

抽亮染色的头发很适合她那股鲜活沧桑的存在,很有层次感。在一个共产思想根深蒂固的环境里,她鲜明顽强的个性被残酷地磨合。她始终不屈服的抵制让我钦佩,可也于心不忍。她用电动车载我的时候真的很幸福,何清路两旁的大树也偷偷潜入我们的回忆里,唉,但愿生命多给她留一些温柔。这些天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生命中特别闪亮的夏夜活起来大多特别轻松,特别平凡,特别踏实。朋友,我喜欢你那些大方,那些朴实,那些直率。相信我,中国已把你琢得更优秀,思想的碰撞已把你的生命磨得更有层次。你陪我的这段盛夏回忆都因为曾经“苦其心志”而更加深刻。聚散无常,老朋友,我会一直舍不得你的。

我们都是旧物。基因是活着的古董。大自然没有创新的思维,它只是淘汰无法存活的模式,变化只是悄悄跟着来而已。所以,其实,并不是我们要打造崭新的自己,我们只是在努力存活而已。因此,如果你看见崭新的姿态,希望你可以至少想象,这焕然一新的背后藏有很多依依不舍的热泪。

摄影:郑敬璇(马来西亚)

《花魂禅心》/郑敬璇(马来西亚)(30/6/2017贴文二之一)


我站在原地。纷落的桃花瓣,止在脚边。我穿着蓝色布鞋,不敢抬头。

蝴蝶
暗恋是初春的枝丫。可我更喜欢它的前奏。那是一种朦胧无奈,无所事事,悠哉闲哉的无辜旋律。我和婕妤坐在唐人厝的落地窗前,开开关关的大门把热空气搅入我静不下来的心。我拿着蜡笔在纸上涂鸦,生命仿似忍不住要告诉我什么。婕妤在我身边,朗读《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句子。那天夜里,我往书里偷了几目。记得里面说:蝴蝶和壁虎是吉祥的预兆。新加坡的蝴蝶不是盖的,天桥边,树梢间,草坪上。它们飞不进大脑人的视线里,只好焦躁在感情人的小腹下。我停下脚步,蝴蝶们,你们支支吾吾带来谁的哨音?斑驳的阳光在绿叶中摇晃,夏天的风稀稀疏疏抚慰裂土的疲乏,大地是否也同样心怀感谢?此行仓促,不过为了叙叙旧友。怎知生命反覆,在极度不起眼的角落,安插了棋子,把世上最无聊的城市弄得满城风雨,满地黄花。

自尊
我的自尊不容许我承认新加坡河是条河。我的自尊不容许我承认爱情可以有第二次。我的自尊不容许我承认自己是个有血有泪会软弱会倒下的人。可那一夜躺在滨海湾金沙,连月亮都在责备我。对新加坡深深的偏见把我的自尊狠狠砸碎,散落一地的却是枯萎的花瓣。一瓣瓣的难题,是老天给我的零碎。我无能,你无解,还朦胧。如果用褪色的粉红铺叙背景,粉红中央映出白色,我就会在白色里绣上一朵黄里透白的花,和叶尾卷曲的绿。我会抓起脚边的泥土,把它裹入那绣花的白纱里。花魂禅心,你可知,这泥土正是那凋零的花瓣。无可奈何地接受却无力回报,我只好把爱折叠入心房放在那里很久很久。如果我必须用心迎接老天不断降下的零碎,这就是我赤诚的心。

喝醉
喝醉的一个好处是诚实。上天给我内向的性格。我从小就不爱说话。但却一直羡慕会说话的美丽。中学努力掌握演讲和辩论确实给了我说话的能力。但是真正让灵魂说出话来的却是酒。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我拒绝停滞,我拒绝枷锁。许久以来,我一直想听见内心活泼流动的声音。摆脱儒家传统的观念,摆脱这个世界的迂腐陈见,摆脱惯性牵引的思绪作用,我想走入生命的涌泉。让活着的每天都有清澈畅然的水流淌过身边。每天都有新发现、新体验、新感触。每天都能敞开心怀的让灵魂去探索,去表演、去流浪。这是我的学文。这是我认真学习做人的方式。而当下酒正是开启学习的钥匙。虽然酒从来没有获得这个世界的任何好评,它是个不良嗜好,是个危害健康之物,是个让人神志不清的毒品,可此时此刻,这新物闪过眼前,是救赎拘束迂腐的良药。因此放下一切,我勇敢拥抱烈酒燃烧过喉咙的那一刻。就这一秒,让我用烈焰庆祝生命进阶和灵魂升华。

舞台
我需要一个舞台,一个没有听众的舞台。走上那个舞台,我便可以开始生命之舞的第一步。在没有人没有事没有物的世界里,我可以跳出什么精彩,生命就有什么精彩。黑黑的世界里,只有我能看见自己。我可以看见自己的能量形状,自己的呼吸心跳,自己的爱恨喜悲。步入俱乐部,当大家都在忙着钓鱼的时候,我可以安稳的闭上双眼走入我的舞台。在那里我学会让生命的所有委屈随着没人听见的嚎啕大哭自由离去。在那里我学会用爱和包容接受形形色色的人间百态。在那里我学会不假思索的让自己随着生命之歌翩翩起舞。或许这实验是一项愚蠢的错误,但现在我只顾得上活出自己。而这生命演绎安排得如何,就让后人去品味吧。又或许,真正的生命是没有听众,也没有后人的。它只是一场异常美丽的独角戏。

放开
我把心房打开,让蝴蝶飞入梦魇。我不会捕捉那只蝴蝶的。我感谢这一路相伴。但我爱看它在花群的芬芳中自由飞舞。花开花谢,潮起潮落,顺其自然,不也很美吗?我本是个行人,不该轻易逗留。可心会盛物。堆积的桃花瓣,满得已逐渐融化。我心盛着一窝暖流,将感谢往里化。可四下无人,只好将这一心春水付诸苍茫大地。愿江河湖海不忘照顾我这一缕情意。我也曾经将你捧在心房,我也曾经为你仰天长叹,我也曾经因你温凉暧昧。奈何四下一条孤魂也没有,叫我往何处投恩?所以就此怅然道别。如果想哭,就让河流替我哭尽思愁吧。

我没有抬头。只是把蓝色布鞋留在那条街上,然后用心带走纷落的桃花瓣。

摄影:郑敬璇(马来西亚)

《我听见山高水深》/郑敬璇(马来西亚)


宿舍的灯光晦暗,我滑着手机在网上分享海边游记的照片。三步之外,我可以开灯关灯,不必击石点火。这是一种奢侈。这是历史给我们积累的奢侈。我是个城市人,有幸接受历史留给我的舒适,我感恩。像潮水和夕阳落幕般,我渐渐失去意识,沉入睡眠。海浪轻轻拍打枕头底面。我听见暗流在水面下神出鬼没,像回忆在涌动。波光粼粼,拥抱海湾的山峦给海水映上温暖的绿意。嘘嘘嘘,水悄悄流入潜意识。

睁开眼便知道这是个幸福的清晨。头发异常油腻,脸上粘满沙尘和盐巴,吸入的每一口气都充斥着潮湿的海盐。海浪卷击的旋律不绝于耳,我翻过身子把自己挺起来,远方的红色。是日出吗?我把帐篷的蚊网拉开。天还未亮,我仰头呼吸,星星点缀椰叶边的夜空,深深的靛蓝光从黑中透出。下弦月挂在天边,走在沙滩上的我仿佛走入一千零一夜的神话故事。你听,天空说它是有层次的,如同生命有层次一样。日出的红色在遥远的天际,夜幕的黑光在头顶上方,两者徐徐蔓延,缓缓融合。太阳和月亮,星星和日出,一点也不唐突,一点也不尴尬。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可以和谐融洽。我更无法想象这幅天景可能存在。我感慨,这就是现实。现实不是充满无奈的,也不是靠逻辑推理的。现实是个完整绮丽的奇迹,它的层次是需要时间见证的。在那片星空和日出交融的布幕下,我遐想生命的层次。

一阵骚动从帐篷旁的木棚传出,惊动思绪的徘徊。我转过身去,四下一片漆黑,除了星星月亮一点光都没有。昨天睡前宿主Azlan抱来了一条蟒蛇。是蟒蛇吗?还是老鼠?还是猴子?帐篷上的帆布又一阵骚动,头顶上的大树另一阵骚动。有人醒了吗?没,大家都睡着。灯全熄了,发电机也关了。有很多双眼睛在木棚后的森林里,盯着我。而我现在就只是一只热血澎湃的动物。我是食物。脱离人群,我手无缚鸡之力。脱离文明,我剩下血和肉。被盯着的感觉把大脑占据,我眯起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那眼神凶猛地想把我生吞活剥。那眼神能读懂我要逃走的思绪,能读懂恐惧。那眼神让我全身僵硬动弹不得。阴森森的,心透了阵凉。咫尺之外的世界,对我来说却和火星没什么两样。我被夹在大海和深山之间,前后都是险境。那一刻,我才发现,人类的演化是多么孤单。

在山水之间漫步,我找到一棵诡异的大树。树干从斜坡上往海里伸,枝叶繁茂,末梢几乎碰到沙地,像一顶雨伞为周围的大石块遮阴。大石块底下是潮湿的沙土,潮水偶尔流入石缝间。这里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神秘。太过安静,流水太过安静。树叶和树叶的摩擦太过安静。虫鸣鸟叫也太过安静。我感觉这里住着一个千年灵魂。它在沉睡中,让周围的一切也安静的睡下。我悄悄爬入它的怀抱,希望自己没有惊动它。坐在石块上,从叶缝之间可以看见沙滩海洋和人群,但我自己却被大树遮蔽掩护,没人可以发现我。这就叫隐居,我自鸣得意。我可以一直待在这里,与千年灵魂共存。没电话,没手表,时间流淌得毫无痕迹,毫无声响。许久后,我感觉这只千年灵魂仿佛醒来了,正用尽全力盯着我,用一双怒目盯着我。一阵莫名的害怕缠身。脑海里一直闪出一条蛇从头顶树干爬下来的画面。我不断回过身检视,可后面什么怪物也没有。就是大树和石头。可不知怎的总感觉震耳欲聋的紧张从后方涌来,无法挣脱,把心弄得七上八下。那感觉越来越强烈,像个计时炸弹在倒数。等我发现危险时,有点太迟了,已经涨潮了。涨潮的时候,大半树枝都会被水淹没。水不断涌入石群中,我刚刚踩过的石块全在水面下了。水是污浊的绿色,我看不见底下有什么结构,或有什么生物。我走过来的海滩已完全被水淹没了。再过不久,海水就会把我坐的这块石头淹没。我想方设法离开。离开之前,我迅速在心里承诺,承诺不会忘记这个灵魂。这千年灵魂想念和人类灵魂共存共活的日子。只可惜如今人类灵魂已被文明尽数霸占了,被手机被屏幕被电子埋没了。渐渐的,我们忘记如何与大自然交流。可大自然没有忘记,它一直就在伸手可及之处。或许那秘密语言还深藏在我们心中,或许未来的哪一天人类可以重拾这份情谊。

夕阳西下,海潮退到公里之外,曝露满地海藻和烂泥。螃蟹没事也忙得不可开交。外国游客纷纷乘船离去。婕妤告诉我,马来西亚大自然虽美得令人惊叹,可危机四伏,当年第一批移民上岸的华人全部死光。蚊虫,疾病和猛兽,热带雨林说是生机勃勃,却也杀机重重。我沉默不语,某些故事还写在我的基因里,仿佛可以记起一些模糊的什么。是死亡前那颠覆理智的恐惧?那天晚上,海风特别清爽,摇曳的灯火伴随着扑鼻的蚊香把思绪带到遥远。那里有马车,牧羊人,和大盗。还有细密画家,宫廷和客栈。我坐在帐篷外对着佛珠沉思,Azlan像个老父亲走进来探望住在帐篷里的孩子们。Azlan就像这片土地的守护神,身体魁梧微胖,脸上写着处理大自然的老练,颠簸岁月的洗礼,和看破红尘的脱俗。就在那呼呼的海风把灯火摇晃之际,他跟我说一件可怕的事。上个星期,住在这里的画客Siti被邪灵附身,像疯婆子一样癫狂凶煞起来。这件事把当时寄住的外国游客吓得晚上不敢熄灯。对这种文化冲突,他笑了一下感慨道:发生这样的事,那些无宗教信仰的人们才开始相信有鬼魂。他看着我的佛珠,继续说:有邪就有正,所以不管什么宗教,只要心中有神多少都能得到一些灵魂世界的庇护,是好的,是好的。我环顾四周,突然觉得空气中飘满凉意。我让昏昏欲睡的精神滞留在一颗颗历经日晒雨淋臭汗咸水的佛珠上,胸口暖意连绵。

这里没有网线,不能上网,只能活着。因此我活着。笑谈风云,我看当地人早上到海里捕鱼,中午在桌椅木板上画画,或在沙滩上打网球,或推着气垫床下海晒太阳,晚上唱歌跳舞弹乌克丽丽,歌里唱着海岛居民的浪漫生活和新鲜趣事,黑灯瞎火时出海看蓝眼泪。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懒洋洋的裹在吊床里,什么也不做。凝滞的目光不往哪里看,却足以定格一切,让时间被凿出了深度。很多时候,我们似乎得到了很多,可却没有发现与此同时流失的很多。我深深感受到网络世界,几张照片,几行文字,只是表面,只是表面。可时代还是要流动的。静止的画面或许看起来有些遗憾,可它毕竟是人类历史的一部分。有血有泪有起有落的人类历史——这才是我渴望洞见的生命整体。为了整体,我必须熟悉这表面的脉络。我相信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层次一定有绮丽的融合之处。我憧憬,我期待,那交融点的奇观。

会跳舞的红色黄色,人们称之为火。黑漆漆的睡眠中,我听见Siti逍遥至真的笑声,我听见水彩笔在木纹上勾勒灵魂,我听见Diana的拖鞋放肆地托起尘土飞扬,风一阵阵把很多回忆吹入那天那夜的营火之中。灰飞烟灭,是谁把宿舍的灯熄灭。

摄影:郑敬璇(马来西亚)

《镜璇剪史》/郑敬璇(马来西亚)


从远古至今,是谁结了绳头?
随意编织,不要编织了,
沿着绳回去,回到上游去。
从哪一年传来的风?
红蓝紫,红蓝紫,在黑里涌动,
把你们的现象全部吞没。
是谁引来的万劫不复?水面上那盏虚无缥缈的灯!
水火不相容,切开那一片
两瓣便永无回融之日啊。

鬼寻找鬼的证据。
那年春夜,找到了
那只凶器。证明未来会滴血
啊,心很亮,很亮。
祭祀羊神,把血打翻,
被弯割的怨孩呼天震地,
赫,你缝不起来,缝不起来。
天使和恶魔,
用同一抹红砂,精心勾勒
旋轮上的每一刹细腻起伏。
第一撮毛发就是那笔开头。

天上绣着十万八千里的污秽,
地下载着九万六千年的残疤。
捕捉未来的花蝴蝶,
把它冰封冻结,是一种善良。
宙神用星尘雕刻了一整个夜空的星斗,
一夜之间,
绚丽的全部陨落。
分崩离析,碎裂万千,
光晕徐徐穿越长宇:
城镇,目光,和仙女。

血淋淋的天,
没有预告的夜幕降临。

摄影:Nick Wu(台湾)

附:如果读者有所要求,我们才来解谜。(周嘉惠)

《三月一七·起义》/郑敬璇(马来西亚)


一座城市,要是舍弃了道德,就失去了意义;要是舍弃了诚意,就失去了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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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义】
要勇敢活出自己的原则 也要给世界留一笔温柔。

一位留新朋友说:新加坡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城市。每天凌晨五六点,一波一波的摩托浪潮从马国往新国席卷而去。每晚十一二点,又一波一波的滚回来。你没有看见,心和心之间锁着铁链。刚传来新闻报导:一辆新加坡货车撞倒了九辆回马摩托车,两死六伤。一动不动,一生没来得及筹到的时光,随着鲜血流走。星巴克创办人说,予人工作要保人尊严,刻骨铭心。他们不是金钱的奴隶,而是躲在金钱后那些豪族士绅们的仆人。他们不是肤浅得愿意为金钱牺牲,而是受到幕后精英掌权者的威逼利诱,不得已才向时代屈膝。孙子兵法说,最高明的战争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寒而栗。马国无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热血灵魂去当俘虏。于心何忍?

【轮廓】
真实不尽完美,完美不尽真实。

我站在加德满都一双慈眼下。它细眼沉重,眺望远方。不管旅客对其如何瞠目,它都不予理会,仿佛在说:真正的加德满都不在我眼里,在你身后。回过身,一望无际的砖土瓦砾,红红黄黄地点缀着尘土飞扬。禅师敲着圣钟,三轮车响着铃,孩子奔跑着闹——整个城市的喧嚣在高处荡漾。没有片刻安静,却没有一丝乏闷的吵杂。没有丁点富贵,却找不到半寸自卑的贫穷。没有丝毫空旷,却闻不到那种窒息的拥挤。当时我没有想通:如此可爱活泼,信仰深厚,不可多得的淳朴文化城,为何沉重?半年后,尼泊尔大地震,加德满都崩塌毁坏,震慑我心。这片勾起我魂的土地,究竟藏有多少泪痕?慈眼大人,您是否依旧眺望,那美丽的轮廓?

【工作】
爱丁堡路灯下的老乞丐告诉我 她在工作。

夜里睡不着,出去透透气。灯火阑珊,大街上寒风萧萧,凄凉刺骨。迷茫心烦的我,咬紧牙根不肯空手而归。路灯下坐着一个老妇女。夜那么冷,英国居然对无家可归的百姓无动于衷,让我吃惊。寂寞的月夜,我坐在她身边陪她说话。她问我在读什么,以后想干什么,为什么不睡觉。我半五半十的回答。最后我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她说她在工作。我心里琢磨着,这是工作?她还说 女儿上了大学做护士去了(去照顾其他老人)。她老了,失业了,被房东赶出来。所幸找了个男朋友,也在工作。什么工作?她指一指另一条街。我明白了,那里蹲着另一个乞讨的老汉。回家路上,寒风依旧不饶人,可月光却皎洁了一些。是的,工作如果只是为了挣钱,那乞讨确实也算工作。

【倾听】
原始,活生生,在耳边呼吸。

鱼类有4.5亿年的历史,蕨类3亿年,鸟类1.5亿年。大自然里有动物125万种,其中昆虫100万,其余无脊椎动物20万,脊椎动物5万,另外有植物35万种。这是一首伟大的歌舞剧,千奇百态,雄姿英发,百花争艳。而这浩瀚生态,有超过半数,就在你身边。在那深厚,奥妙,黏湿的热带雨林里。龙应台到马来西亚游览时感慨说,“在这样一个国家里,在这样一片土地上,怎么能够不产生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学。”最伟大的智慧就在家里,触手可及之处,可我却一直忙着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去沾外国月亮的微光。有了先进,丢了内涵,文明又如何?住在树上的民族,又何耻之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羞愧万分。

【遗迹】
你不是住在城市 是住在两千年后的遗迹。

考古学家站在一片废墟中,正尝试恢复昔日的辉煌繁华。有巴比伦的,有埃及的,有罗马的,有希腊的,还有玛雅文明的。听着英国历史学家的推敲,从北方袭来的风,又多了几分惆怅。想起今天的东京,巴黎,伦敦,纽约,北京,沧海桑田,悚然。辛弃疾说,城外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我突发奇想,或许我不是住在乡村,是住在两千年后的城市!何不好好享受这历史演化的源头?反正我只是时间轴里的沧海一粟。历史长着,我也不赶着往哪里去。只想好好安下心,为眼下的生命耕耘,为日后的城市播种。我知道,确实没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可我们总是可以用这一刻的努力,去经营下一刻的美好;用这一秒的诚意,去经营下一秒的幸福。如此,即是平凡 也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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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本就不是一个现状。它是一个有时间轴的故事,正从哪里来,正往哪里去。因为这样,所以我原谅,我努力,我梦想。

摄影:郑敬璇(马来西亚)

《热带骨子里的大红色耳罩》/郑敬璇(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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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窗外天色渐晚,而我此行只想喝个下午茶。毕竟是热带长大的骨子,不能接受下午三点的日落。

忽然想起那些炎热的午后,和家人在豪华茶餐室喝下午茶。那时的我吃的是炸香蕉糕、传统烘面包,和我最爱的Goodday包装牛奶。唉,环境卫生和餐厅用具当然是一点也不讲究。本来透明的杯子被用得灰蒙蒙的一片模糊。人海闹哄哄的一片,没有半刻宁静。聊天呢,就要敞开嗓子呐喊才能听见。火热的天气,烦躁不安的不仅仅是我们,就连茶馆的小伙子也是焦急得很:东边那角落的小孩汤匙又掉了,后面那桌的老伯要点菜呢,窗口边的大婶叫结账叫几次都火冒三丈了。小地方的平民百姓嘛,过着不怎么样的随便生活。肮脏一些,凌乱一些,荒谬一些,日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爱丁堡的圣诞节要到了,我在餐厅的暖气里躲避揪心刺骨的寒风。路人窗外走过,挺着漂亮的鼻子,透着蓝光的双眸,撒着一头金发,上着一脸浓妆,多么神气。背着瑞典Kanken,披着棕色Zara,围着苏格兰开司米山羊绒,穿着马汀大夫长靴,他们正自信地、紧凑地往成功的方向迈去。炯炯有神,自信满满,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似乎没什么能让他们惊慌失措。前面有经济,后面有政府,社会种种政策和福利,贴心地服务着,给他们指路,给他们保障,给他们机会。从小到大,他们的世界围着个人主义旋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不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种种义务,而是安全快乐平等自由等种种权利。他们亲切地停下来和你寒暄,他们伸出援手乐于助人,那不是仁义之邦的大度,而是富足温饱后有余的善良。那种胸有成竹的生活步调,不禁让我想起懒洋洋的居銮午后。

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崇洋派青年,但或许我真的爱上了这里的富足美好。这样说不免觉得俗气,更严重的,是背叛了文人雅士所谓的爱国节操和思乡情怀。有个到中国留学的朋友感慨说:居銮真的容不下她的未来。唉!年轻的我们哪个不梦想着花花世界的闪烁远大。纵身一跃,我们很有可能成为逐鹿商场,割据一方的佼佼者。手里握着大好前途,又何苦委屈于故乡的狭隘呢?居銮的人们,昨天在这里,今天在这里,明天也会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做,安居乐业,低声下气,过一辈子就是了,也难为22岁的我们。如果未到而立之年就容许自己得过且过,也未免太辜负人生了吧?

写了这么一段,我试着说服自己:良心并没有不安。但你们没察觉到吗?那股吸引力?哪怕只是淡淡的,细语的,在心中吱唔的,牵引你回家的吸引力?是热带骨子里的爱国基因在说话?写了很多心情随笔,希望可以通过扪心自问解决这种矛盾,可是抱歉,我依然没有答案。毕竟,我找到了属于爱丁堡的我。在爱丁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每个人都自然地流露着他们的故事,像这座古城,毫不犹豫地流露着对历史的自豪。我的故事是这样的:戴着大红色的耳罩,沙黄色的围巾,我要勇敢地闯荡,去探索世界各处的风光,去琢磨内心深处的情感,还要不自量力地去思索如何为这世界增添一道风景。在这个褐色灰色石块砌起的古城中,我用鲜艳来回应它的怀旧。爱丁堡说:没有必要盲目跟着时代流转,不要忘记前人艰辛走来的路,也不要辜负我们今日的存在。我没有深切的明白,但还是很喜欢听爱丁堡说故事。

漂亮的服务生给我点餐,言谈举止间流露着满满的本土热忱。我彬彬有礼,想象自己是英格兰的贵妇,真有趣。临走之前,她说很喜欢我大红色的耳罩。是的,我也很喜欢。因为这是我鲜红的个性。只可惜在故乡不能戴。没有理由戴,也没有人欣赏。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