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业》/光铸(中国)


骑着自行车像飞一样。我终于可以抖擞精神。每个人都有作业要完成。逃不掉。比如,我以为,生死只是一个人的事情,但如果有了孩子,人生就变成了两头堵,这唯一的私事也不复存在。我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我住的地方,有大大的天台和不知从哪里散发着的难闻的气味。远处的广场上有石碑,铭刻着日军和伪军的暴行。女人们在这里夜夜笙歌。男人们也来凑热闹。没有人能毁灭他们,没有人。

我看《冈仁波齐》,就想到汉民族的广场舞。信仰并不崇高,他们只是以各自的方式心安理得。而我就像精神病院里的猴子,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这不属于我的校园里。如果一个世界不欢迎你,它会像免疫细胞一样对你发起攻击。我喜欢这个校园。这里方圆找不到一处风水宝地。所有的建筑都华而不实。建造者竖起了一座高高的灯塔,长明不灭。我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穿出桥洞的下坡路上,昏暗的灯光温柔的将我笼罩。我撞上了坚硬的减速条,翻滚着落地。我听到断裂的声音。我胸口遭到重击。我爬到路边,躲在草丛里,躲在树影里,躲在石头后面,听到泉水的涌动。有人开车经过。有人骑车经过。有人走过。30秒。无法呼吸,我使劲呼吸。我知道。小时候有颗子弹从我额边擦过。听到子弹响的那一刻我脑袋一片空白。我恢复了呼吸。我把自行车拖到路边,断裂的是它的前叉。我走进洗手间清洗伤口。擦伤。我看到伤口在分泌血清。磨掉的皮肤还挂在伤口的边缘。

我看过凌迟处死的犯人的照片。他们先是被破坏掉喉咙,无法叫喊。那表情灼人。那表情是一个巨大的伤口。看久了会入迷。但你从此将无法食肉。我查看四肢,我查看肌肉,我查看脖子,我查看骨头。我是一个有趣的人。30秒之后我觉得我活得并不有趣。我脱掉衣服,冲洗全身。我活得并不有趣。我喷洒酒精消毒。我躺在床上。我活得并不有趣。我看过一个日本电影,男主角被裁纸刀从胸口划到肚皮,但他贴着长长的纱带跟女主角做爱。我接到一个遥远的信息,包含了所有的信息。我活得并不有趣。我希望不要有内伤,后遗症。因为每个人都有他的作业要完成。我被赐予圣痕,血滴在地上。笙歌的人们散去。我听到的是尾声。

摄影:Clement(马来西亚)

附:近来常在报上见到一种一句话就一段的文章,一篇短文分成几十段,看得我非常累,不确定作者是在练习造句,还是精神分裂?本文则是另一种极端,原本只有一段。虽然从内容看,似乎未为不可,却又担心会有读者精神崩溃,故擅自分成三段,望作者见谅。(周嘉惠)

《西游记》里的政治/光铸(中国)


从某种意义上说,整部《西游记》讲的就是“唱红打黑”的政治学。《西游记》中有名有姓的妖怪只要一被收服,基本上都没有性命之忧。我想很大的一个原因在于,他们/她们下凡作恶,手上都拿着上仙的法器,嘴里念着上仙的符咒,只是吃吃人肉,顶多欺负一下土地神。可见妖怪们在”意底牢结”(ideology)上依然顺从,只是行为上略有不检点之处。既然意底牢结上同根同源,因此每回把这些妖怪收服,便没有理由灭了他们的道行。唐僧是“唱红打黑组合”的“主唱”,孙悟空则是“主打”。主打不能违背主唱的意志,意底牢结必须挂帅,因此倘若孙悟空在唐僧遇险之前就把妖怪给打了,这就是犯了意底牢结上的错误,要念紧箍咒的。消灭妖怪不是目的,收服妖怪继续为我所用,这才是“打黑”的真谛。若捋着这一条线索,那么狮驼岭那一回便是全书的高潮和点睛之笔。大鹏与孔雀俱是凤凰所生,如来竟是大鹏的外甥。

如来收服大鹏的时候使个幻术把大鹏黏在头顶上,大棚却理直气壮地说:跟着你天天吃素,不如在这里吃人肉;你若饿坏了我,你有罪愆!如来的回答显然认可了大鹏身份的政治合法性:你放心,我如来享受四方供养,有好吃的先祭汝口。恐怕如来手下的许多菩萨罗汉就是这么唱红打黑打来的,否则阿傩和伽叶也就不敢跟唐僧要什么“人事”了。奈何九九八十一难竟没能让唐僧和孙悟空明白唱红打黑的真谛,于是传经的波折意在点醒唐僧和行者,让他们赶紧熟悉一下我佛如来的政治学。在这方面,八戒、沙僧和白龙马就聪明多了。八戒是知识分子的代表,是那种良心未泯的半政治化的知识分子,正如他一半是猪一半是人。他有对自己诚实的一面,念念不忘个人幸福;而对唐僧一行所追求的政治理想始终抱着怀疑主义的姿态,动不动就嚷着要回高老庄。他同时显示出知识分子的保守主义(精神上的异乡人)习性,如奥威尔笔下的猪的政治隐喻。他知道到哪里都一样,从玉帝那里跳槽到如来这里他早就学乖了,安安分分接受了“净坛使者”的差事。这个差事是替菩萨们清理贡品,而贡品实际上就是人民群众的请愿书,因此净坛使者实际上就是御用文人,负责起草文书,答来送往。沙僧和龙马自知无法进入政治核心,但求洗清案底,也就心甘情愿做起小小公务员。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孙悟空受封之后仍然想着把头顶的紧箍儿“脱下来,打得粉碎,切莫叫那什么菩萨再去捉弄他人”。可唐僧立刻给他泼了冷水:今已成佛,自然去矣。去哪儿了?想必是说这紧箍儿已经化入你的血肉,别再想挣脱了。言下之意是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没办法再回头了。

我相信中国的公务员们做官做到一定等级之后,都会洞察”意底牢结”在中国政治棋盘中的微妙作用,可谓进可攻,退可守,比《红楼梦》里的“护官符”好用得多。就拿曾几何时在权利斗争中落败的那位中国政治家来说,我们当然可以臆测他有分庭抗礼的宏图大志,但首先应该看到他的所作所为在中国官场是一个再普遍不过的现象。在“唱红”这一终极力量的加持之下,“打黑”也好,“扫黄”也罢,都可以再生产出来,犹如美国次贷危机中的二次抵押品。如果政治可以开银行放抵押,那么中国也有一条“华尔街”。他为何会倒台呢?跟次贷危机的爆发是同样的道理。如果有足够多的官员加入他的队伍,那么他就可以扩大政治市场以缓解呆账带来的资金不足,那么他的队伍就不会这么快散伙、破产。在此不得不说那次换届实在是他的流年不利。

之所以说他的所作所为在中国官场是个普遍现象,可以从以下事实看出来:他刚一失势,便有许多文章揭露他的恶行,一方面可见人民群众中的有识之士早已对他的前世今生所作所为看得真切,另一方面也说明人民群众对此早已习惯。特别是知识分子。奥威尔曾分析过二战时期英国知识分子对苏联的态度,并进而指出,大部分知识分子崇拜苏联的强权,因为他们认为苏联消灭了上等贵族,同时压制工人阶级,因此最利于他们这帮知识分子阶层。这位政治家在巴楚的“政绩”大概最初也给很多知识分子造成了类似的幻觉,因此我们不应该惊讶几年前同样一批知识分子们对巴楚模式的山呼。那些后来跳出来对他口诛笔伐的学者们,其中不乏道德可疑之辈。据徐达内的《媒体札记》所说,新一届“正努力把对审判隔离于意底牢结争论之外”,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从审判过程集中于“贪腐”这一点来看,这一审判策略更深层的意图在于争取知识分子对新一届的支持。正如如来和上仙们收服妖怪的目的在于使他们为己所用,对这位政治家的审判之所以不触及意底牢结的细微差异,尽量控制在经济问题的范围之内,一方面是因为他在意底牢结上早已给自己打造了丹书铁券、无法将其立斩于马下,为之奈何;另一方则显示出当局政治手腕的高明:扳倒一独夫只是中策(参见武王伐纣);上策是既扳倒了独夫,又不引发意底牢结争论,同时又借经济问题收买知识分子阶层,一石三鸟。可叹这位政治家凭一副铁齿铜牙在法庭上咬文嚼字、步步为营,这淋漓尽致的表演不过配合了领导班子的最高战略意图,大有难逃如来佛的手掌心之势。这条表面上依然跋扈的巨鳄,其实早已成了釜底游鱼。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