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实验中学是很稀罕的。能考上的大都是这样那样的能干孩子,班里气氛很活跃。青春期么,正是拼命“寻找自我”的时候,希望引人注意,有时候就忍不住捣个蛋啦。
只是苦了老师。
我们的地理老师出自古琴世家,斯文人,讲课提高音量也压不住下面的讲话声,气得捶胸顿足。班主任孙老师刚大学毕业教数学,非但压不住阵,有一次反被气哭跑出了教室。
“吵班”从此出了名。于是,初一下学期,校方安排一名体育老师来接任班主任。
现代网络流行语中,在讥讽某人某方面太差时,常说:你的XX是体育老师教的?这句话的意思是,体育老师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干别的就只能“捣捣糨糊”啦。
老实说,刚听说体育老师来当班主任,我心里也嘀咕。学校里难道就派不出更像样的老师?还是我们班被放弃了?隔壁班有人传小道消息说,沈老师就是“一块压腌菜缸的石头”,镇压“吵班”来的,等着看戏吧。班里有的“吵生”不免心有惴惴。
我绝对没想到,得遇沈老师,乃是我人生一大福气!在此我得谢谢班里那几位“吵生”。
自然,我也是历经沧桑、感同身受,花数十年才慢慢读懂了沈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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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体育老师的做派确实有点不一样。
每天早晨,沈老师骑一辆当时少见的轻型自行车,踩着早读的预备铃声到校。同学们背地里叫他“标准钟”。是的,他并不要求我们早起晚睡地用功读书。
沈老师做班主任不爱训话,不唠叨,甚至很少高声大嗓,不偷袭,也不叫同学站办公室,却不怒自威。看到他远远地过来,一副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的样子,班里就安静了。
甚至为了活跃气氛,沈老师还爱玩点小把戏。记得5班有一个男生叫朱筱棣,与我的姓名有两个字相同。每次体育课点名,沈老师总是把我叫成“朱筱棣”,引得大家笑起来了,他才显出醒悟的样子,从点名册上抬起头来,笑着说声对不起。
在班里,我是个默默无闻的存在。我身体瘦弱,一头黄毛,连抬起眼皮把眼睛睁大些的力气都没有,既没有人见人爱的颜值,又因为出身成份的原因,从小到大,我一直很努力,却一直被无视。随着长大,内心有种不甘越来越强烈,渴望获得肯定,得到欣赏。
令我想不到的是,沈老师竟然注意到了我。初二上学期,沈老师着手改选班委会,我竟然被提为候选人,并且毫无悬念地当选为学习委员!
从小顺风顺水的同学也许体会不到,沈老师以及全班同学这种明明白白的肯定,对于我是一种怎样的意义。那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深埋泥中的种子终于发芽,挺直身子钻出地面:啊!世界多明亮啊!
是的,做学习委员这件事成为我内心强大的转折点。从此我就有了一份自信:我并不低人三分。我更加努力地学习,放手做学习委员该做的事。尽管一年以后还是因为出身的原因,学习委员换作他人,但我不再自卑,因为自信心已经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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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那年暮春,我们学农劳动,到一个茶乡采茶。
初夏的江南多雨,常常是我们刚上茶山,大雨就赶到了,只好下山躲雨。茶叶长得快,一旦雨停了,就得再上山采。我们嫌来回跑麻烦,常常宁愿被淋湿也不肯下山躲雨。
这天,我们上山才个把小时,风刮起来了,乌云迅速聚集到我们头顶,天暗下来,看起来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有个同学跑过来对我说,沈老师叫我赶快下山去找某老师。找那老师干什么呢?那个同学说不明白。我跑去问沈老师,沈老师也支支吾吾的。看我听不明白,他不容我再问:“你只要跟那个老师说我让你找她的,她就会明白。你快去快去,快跑!”
我赶紧跑回住宿地,找了一圈也找不到那个老师。才几分钟工夫,铜钱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我一看大家的衣服晾在外面,赶紧去收了衣服。这时候倾盆大雨倒下来了!我正想找几把伞给大家送去,已经有同学百米冲刺般跑了回来,一个个淋得湿透,冷得发抖。
我赶紧去找沈老师说没找到那个老师。沈老师说,没关系,没事了。
刚才明明那么着急催着我快跑,怎么一会儿就没事了?我心里疑惑,却也没敢问。
事情过去好久,这个疑惑一直在。终于有一次我有机会重提这件事,没想到沈老师还记得,好像这件事就在昨天似的:“那天我看你脸发白嘴唇都青了,你淋不得那场雨,要生大病的。可是我要直接让你回去,你肯听我吗?我找那个老师没事,随便编的。”
随口编的借口?难怪我听不明白。原来我的心思沈老师早就留心看在眼里!那时候的我为了证明自己,特别好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劳动之类,宁愿倒下,也绝不肯落后。沈老师这么做,不仅为照顾我的身体,更为维护我的要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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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沈老师的专业教学,毫不夸张地说,像沈老师这样的体育老师,现在是很少见了。
体育课的基本训练对我们来说必不可少却最枯燥乏味。所以每次训练前,沈老师总要给我们鼓劲,激发我们的内在动力:“你们这个年龄的身体,是要它方就方,要它圆就圆。对自己的身体马虎偷懒,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了。”
沈老师不仅课上得好,还鼓励我们课外多运动,培养我们的运动习惯。他组织象征性长跑活动——“跑到北京天安门”,要求我们每天跑步或爬山来上学兑换公里数。每天下午第七节课就把我们赶到操场上去。有不少同学因此养成了终身运动习惯。有一个同学喜欢举重,最后竟成了奥运冠军占旭刚的启蒙老师。
我从小体质羸弱常常生病。我妈说我像一只先天不足的小猫,吃饭闻一闻就走开了。除了保健操,好像哪一项体育项目都无法让沈老师脸上有光,自觉很对不起沈老师。
可是在我的记忆中,沈老师从来没有责备过我,相反还给了我特别的关照。他先让我参加校女子田径队的基础训练,一个学期以后让我转到校女排队训练,再一个学期又让转到校女篮队训练。几个校队转下来,我的身体明显强壮起来。
对全靠比赛出成绩的体育老师来说,手里的一点“特权”一般都用在培养体育尖子生身上,而沈老师却用在了我这个“病猫”的强身健体上。
沈老师后来被评为杭州市第一个中学体育特级教师,在正确实践体育课的教育理念上,沈老师这个“特级”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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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90年代,在工作之余,我开始做家庭教育科普工作。在面对或焦虑或糊涂或自以为是的各式人等,在接触了大量家庭教育案例,获得了许多经验和教训以后,我越来越理解家长,理解他们的孩子,对他们的帮助往往能直达心底、简洁有效。他们愿意亲近我,毫不吝啬地赞扬我,甚至说他们的人生将因此而改变,夸我做的是普度众生的善事。
每每这时,我就会想到沈老师。我不敢说是否得了沈老师的真传,但我敢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大爱无言”,我会终身实践。
附图摘自网络:沈祖炎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