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有的“人文”?》/庄一敬(马来西亚)

人文是一个过于宽泛的主题。

当选定人文作为“学文集”的首个主题时,又觉得特别合适,它不仅是这个栏目一般意义上的“集序”,而且是针对“什么是人文”这个问题,集合三十个不同的回应,同时又反映了三十个个体(每个月从不同主题、不同角度)对世界不同的看法。

因此,关于“什么是人文”另一个与其平行却更好理解的问题是:人类应有的文化是什么?为了回应这个问题,人们创造很多与“人文”挂靠的词汇,例如对人性的关注叫做“人文关怀”,当一个人关怀社会、对文化的理解程度较高,我们说他有“人文素养”或“人文精神”,由这些人主讲或主办的讲座叫“人文讲坛”,出版的书叫“人文大典”,诸如此类。

另外,为了避免讨论文化的真正内涵(这通常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人们又创造了很多以“文化”为后缀的词语,来解构文化的权威(甚至没有明确目标,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时髦),如亚文化、民族文化、大众文化、消费文化、网络文化、跨文化、汽车文化、钓鱼文化、微信文化等等。

人文或文化本来是个容易掌握其意义与内涵的词汇,在短短百年之间变成到处可用的术语。人文或文化变成广告用语一样晦涩模糊,有如在众多商品中穿行般充满幻觉与空虚;同时,它也变成日常生活中的争扰,人们受到来自陌生人、官僚、机器的制约,于是人们更倾向于跟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组成小型文化团体,来彰显个人的文化(如果大家愿意的话,也可以将此栏目看成是一种“文化团体”,并戏称它为“学文文化”)。

这种疏离于日常社会的小型团体,通常认为自己的聚合能获得一种心灵的轻松(至少不需要受到陌生人处处掣肘),然而这只是短暂的梦想,因为小集团并不独立。这些标榜的“文化”只是风俗、祖籍、传统,甚或姓氏,例如某某会馆;或只是运用不同语言的教育机构、不同大学毕业的校友、亲政党的民间组织、极具阶级偏见的会所(通常还包含了对生活不同态度或要求的偏见);甚至只是最狭义的性情差异,例如兴趣、阅读取向、喜欢的电视节目、时尚品牌或驾驶的汽车,都能让人们聚在一起。如果要用一个词汇去归纳这些集体,并不是“文化差异”,也不是《易经》所说的“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人文’泛指各种可教化或引导的人事与文化现象),而仅仅是“民粹”。

那么,这里要说的人文或文化究竟是什么呢?

人文,一种人类的文化,是由信念和目的构成的网络结构,任何一方产生拉力或被他方牵拉,整个结构也将改变。假设说,这个网络结构能解决什么纷争或解决人类的基本问题,那么,我们应该通过什么来获得文化?是高等教育吗?还是提升自身教养(两者往往并非成正比)?在大学围墙内束之高阁的学科是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文化?更为训练有术的能力是否象征着更好的教育?

当笛卡尔式的现代化文明获得全盘的胜利以后,在对文化的理解上渐渐偏向于以科学的方法来做文化的学术研究,甚至称它为“人文科学”。这种训练让个人掌握理解文化的技术、成为研究文化的工具,让文化走向衰微。然而,人文科学并不会终结,它以某种方式继续存在。它逐渐分化成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高度强调个人的权力,以及摆脱权威文化或文明的原始主义。

我们对个人的解放并不陌生:凡事有生命的人(包括非法移民、战犯、杀人凶手、婴儿、胚胎)或动植物都有权利——这是现代(西方)文明最值得骄傲的特征之一,当然这种个人主义的文化果实是由几代人自我牺牲培育成的——这是为了不受陌生人或任何形式的权威来干涉自己做自己的事;反之,为了防止“我的权利”侵犯“你的权利”,我们的文明社会需要更多的限制。因此,从人类有了更高级的文明开始,便衍生了更多原始主义,例如极端宗教组织的兴起,还有反战、反核、反堕胎、反基因改造、反食品加工,或更为激情的回归原始的生活形态。

如今,建立更好社会的愿望已经变成相互制衡的中立化力量,它表现为一种高度个性化的自私性,亦即对归为自我的东西的关注,或只是一种在追求自由权利的自娱自乐过程,让所谓的“民主”经常只是一种对某一方的敌意的冲动表现。

由于这个文明社会仍然处于激烈的变化以及变化本身带来的震荡之中,这个社会所需要的不是技术之手,而是可以进行思考的头脑来思考应该如何认识今天的社会、捕捉变动中的社会现实的结构与成分、表达对待新现实的恰当态度。

真正的人文教育(或任何形式打着为了改善人类生活的教化与引导)不会使人更有道德、更热情、诚实,抑或更快乐、更受欢迎,然而,它有助于间接地形成这些特质,或借助它建构更完善的心智。这样的头脑能进行探索、判断真假、密切关注世界、将事实与观点区分开来、对良性影响持开放态度,并帮助人快速吸收生活给予的经验。

因此,所谓人文(或如此栏目一样,只是对人文或文化的讨论)并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与历史、回忆相关的真实生活体验,是使人类凝聚为一个整体的共同信仰与价值。曾经有一位智者更为直截了当地说:“文化是你忘掉一切过去可以学习过的东西之后剩下来的。”它不会给我们的下一代带来实质性的财富,却可能是惟一能够保障人类自由、幸福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