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藏了四十年的信》/生(德国)

110816 Tham
1972年去欧洲前,接到一封在德国同学的信,“天下乌鸦….到处杨梅….外国的月亮….”, 字里行间,令人颓丧泄气的词句重叠,想必也绞尽脑汁,费一番功夫。然而,它并没让他气馁,使他放弃当年坚决去欧洲的决定。

那不是一个说走就走,像今天旅行那般轻松的年代,即不是留学,更不是去旅游,完全无划可计,只凭一股莽劲,借来的旅费盘川更加重心理负担。每次,当他再看这封信,一字一句细细重复读着,像喝不加糖的浓黑咖啡,不!倒像阿拉伯咖啡,带大量渣滓,必须让它沉淀,慢慢地吃,竟然也尝出点儿味道来,不像开始第一口那么难受。信,突然像咖啡那样刺激着消沉的意志,产生正面的激励作用,敦促他,使他更振作,教他坚毅往前走。

冷风萧萧,心虽寒颤,此去不可速还!虽没荆轲的壮烈心态,但觉此去前路茫茫……誓向毛泽东学习!离开家乡,临别之际,毛给父亲写了这首抒发离别情怀的诗: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几个月,直至往后的几十年,两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常有相遇,但那封信似乎从未寄出过,而他也从未看过,彼此抱着待解的结,大家极力深藏内心,各自在心理上作某种挣扎,寻求给自己一个适当的解释,希望得到某种程度的平衡。可惜大家不曾真正尝试打开心胸,努力去重新巩固两人从小学到中学建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已经盖上一层薄霜的友谊,时间开始在不断的考验、琢磨个人的肚量。这是一封本不该有的信!

随着时光的流逝,刚接到那封信时的按不住,但又不知道该作出什么样反应的心态,因上班、挣钱、玩乐,一个年轻人加上都市的迷惑,早已把它冲淡而不经意地放下。

回想当年刚抵德国,时值冬季,对一个生长在热带,从未独自离家那么远的“乡下孩子”,突然从气温30°C的赤道到一个文化语言极度差异,气温跌至冰点以下的陌生国家,穿着不足御寒的衣装,意识里根本没有足够的准备。等待漫长日短夜长寒风雪飘的冬天过后,随之而至的春暖夏炎,但这冬天仿佛一直延绵下去,不晓得要到什么时春天才到来。屁股刚一触sofa bed (沙发床),虽隔着牛仔裤,哗!冻得马上弹起来,怎么顶!房里又没暖气设备,怎么熬过今晚?往后日子怎么呆下去?多穿几件衣裤,用棉衫裹着头,猛吸一口气,快速把身子攒进睡袋,拉链一把从脚部到颈拉上,只露一张脸,像Russian-Matroshka(俄罗斯套娃),但更像木乃伊!就那样躺在从外面捡来的“sofa bed”,冷得身子猛抖几回,朦胧间昏睡过去。一夜无梦,第二天醒来,天空依然灰暗,冷风飕飕,惊魂未定,数载非法移民、没身份的日子,就那么开始。“跳飞机”这名词(编按:新马华人流行语,到国外打黑工的意思),多年后才流行呢!

“嘿!兄弟,刚来?我已经在这儿度过了三个冬天,还真想回去呢!”

哦!不!心想,别让这么一句沉重,但可能背后别有用意的话打击自己的意志。坚定!必须坚定!无论再苦也得熬,“千祈唔好衰俾人睇”(编按:广东话,千万不可让人看扁之意),回国?让人笑话,哪有脸见江东父老!在外浪荡,即使令父母担心牵挂,总比在家乡游荡强。那是个书信、电报不像今天通讯科技那么发达的年代,连打一通电话,也还要经过电话局接通,更不要说时差。那也好,倒也省了思乡的愁绪!离国那天,不让父母送行,就怕临别滋味难受,不愿见他们强忍着眼泪!一路牢记父母以往的教诲与临行的叮咛,不知何日报答养育之恩?后来,悔恨不及回国赶上奔父丧,见他最后一面。

他父亲二十年代,十四岁离乡背井从中国南来,50多年后做儿子的,同样只身离开家门,而且去得更远。父子相隔几十年,虽无相似的壮志,最后也没有“学不成名誓不还”,但离别情怀想必相同!

这封藏着的信,曾不断敦促、激励他,警惕他在异乡寂寞落魄时,教他振作、不堕落。留着信的另一原因是,它负载着多年同窗的友情,毕竟难舍。

年复一年,就像第一个难熬的冬天,它来得快,去也匆匆!就那么样,四十多年过去了!这封信,就像杯里干涸的咖啡渣滓,失去原有的光泽和浓郁的香味,而它肩负的使命也已随时间淡化。

如今,斯人已故,信,也该随之消逝…。

摄影:生(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