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界的含义是目光所及的境界。在我哥哥心目中,父母是他的天,家人是他的地,他自已是天地之间的一根柱子,他必须把这块天地撑得牢牢的,使他的父母和家人能安度人生,无灾无难。
我比哥哥小七岁,在我眼里他是一根货真价实的榆木柱子。小时候,他天天背着我往返在崎岖的溪边小路上,小路的那一头是母亲打工落脚的村庄。她清早出门,要等天黑才回家,我的恋母情结特顽强,一觉醒来看不到母亲的身影,便大哭大闹,哥哥只好中途溜出学堂,背着我去找妈,等哄睡了,再背回小学堂上课,瘦长的女教师很凶,哥哥背不出课文,便打他手心,我吓哭了,哥哥还唱他自编的儿歌诓我:“大大纸鹞,飞到学校,先生打我,我也勿怕!”中午还得用这只被打得红肿的手给我喂汤喂水喂米糊。我在哥哥背上长得肥嘟嘟的,他自已却面黄肌瘦像一只小猢孙。
我阿爹嗜酒如命,喝醉了常打骂家人,我是家里的土公主,连醉乡里的阿爹也不动我一根手指,哥哥虽为长子,却是爹手下的练拳袋。阿爹对母亲也六亲不认,时不时地出手动粗,幸好哥哥眼敏手快,一个羊头拱便把阿爹推倒在地,于是乎,雨点般的脑栗子拳便落到他儿子的头上。我好奇哥哥挨了那么多栗子暴(即拳头上的硬骨),怎么没被打穿孔?于是,认定他的脑壳是榆木疙瘩做成的。
我家住在山角落里,童年少年时代,我眼里的境界尽是蓝天白云和丛山峻岭,于是小学毕业便老老实实在家里干杂活。四年后的一个春天,哥哥带我翻山越岭到海边舅妈家去吃杨梅。路过一个宁海人办的长洋中学,看到一批学生在操场上奔跑,突然两只脚象被钉住一样不走了。哥哥佯装生气,要丢下我自己去吃杨梅,我才一步三回首,恋恋不舍地离开中学那边的视角。恰好这年夏天奉化中学特招小学生上工农班,三年学完六年的中学课程。我偷偷跟着小学语文教师方老师及一批乡间学子,步行六十里山路,第一次到奉化县城赶考。那时,我眼里奉化县城真的好大好大,我怀疑是梦中走进一个王国里了。更幸运的是,我考上了!
可是我爹并不同意我继续读书,他说,小娘比(宁波人称呼小姑娘)长大嫁人才是硬道理,喝再多墨水也没用!而我妈在大户人家做娘姨,虽是下人,有道是近朱者赤,其眼界大大高于全家人,她竭力主张吃糠咽菜也要供我读书,当然,我爹还是她的天,爹硬不同意她也没辙。这时,我哥便是定海神柱,他说:人生唯有读书高,一切负担我一身挡!他从怀里摸出刚从外地打短工割早稻赚来的工钱,为我挑上被服等行李,一路跋涉就把我送进奉化中学!
哥哥这一豪迈代价真够大的,他的新婚妻子不依了,说她也要去读书,把钱给她!哥气坏了,你大字不识小字不认,吃的哪头蒜啊!夫妻俩从此失和,加上大饥荒接踵而至,他的第一次婚姻便落下了帏幕。
光荫荏苒,日月如梭,转眼十个年头过去了,我哥一直在种地,还在拼命地去生产队里赚工分养家糊口,可人民公社的工分的含金量极低微,年终结算下来连口粮钱也不够,而那口粮只够让人每天喝四两左右的薄粥湯!弟弟因熬不住饥肠辘辘打死也不肯去读初中了,阿爹也因长期吃糠和野菜患上肾病加肠梗阻,又无钱送医院治疗,终于惨亡在家里。
直到我大学毕业,有能力帮哥哥減轻负担时,母亲才开始为大儿子物色再婚対象。可是一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穷山沟二婚男人要再成家真的难如登天,哥哥还挑三拣四地拖后腿,把老妈急得如小孩子玩陀螺团团乱转。我只好异想天开,在扎堆上山下乡的人群中去碰运气,偏就碰上了我后来的嫂子,于是把她从扬州带到宁波,我哥白拣了一位黄花大姑娘,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称心如意的一椿大事。更令人兴奋的是大嫂后来有机会返城了,扬州市商业系统把她安排在水产门店里做职员,不但把三个子女的户口迁到扬州市,还带上哥哥去酱品厂里打零工。按当时江苏省的政策,回城知青的配偶,劳务部门有优先招工的义务,我以为哥哥终于守得云开见天明了,谁知才去了两年,他就回到老家,声称不想做工人阶级了,还是农民自在!任我如何劝说,任大嫂怎么求告,他都不听,只有老妈倒是眉开眼笑了,她怕儿子一旦成了正式工人,这一大家子亲人她就见不到摸不着了,因为她的白内瘴越来越严重了。
按理说,农转非(编按:农业人口转为非农业人口)已经是一佛出世了,能在大城市里有个家,还有望转为正式工人阶级,这是何等的幸事!可哥哥就这么点儿眼界,他放不下好不容易分到的几亩山林和一亩三分自留田,放不下寡母的眼睛每况愈下,放不下刚营造不久的一间楼房和祖传的一间破木屋,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回老家陪伴老妈,一直到老人家安详地寿终正寝。
- 摄影:Clement(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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