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家有一间老屋,是清光绪之前传下来的。我来不及问阿爹具体的建造时间,老人家便过早离世了。只知道他也是在这间老屋里出生的。
老屋原是我们村子里最有格局的民居建筑,不但居于村子的中轴线北端,那是传统村落的形制中龙脉的中枢,一点疏忽不得,而且也是一族中最有地位的人的起居处。一排三间矮楼,东西两边各有十余间厢房环抱,外围还有东西两园拱奉,出门到村口都有屋檐式走廊,村前还有一个漂亮的荷花池,村名也由此而来:荷花池头。
我那老屋在这排正屋的东边,按习俗东边正屋是族中嫡子嫡孙住的,想必我祖父是家族中颇有地位的一系。我出生前爷爷早过世了,祖母也在我少不更事时仙逝,只听父亲说过他老爸在村里威望极高,看到那些言行不轨的人就用长烟管筒敲人家。我从我家唯一阔契的家具大眠床床头柜中翻到祖父手写的账簿,一个个俊逸端庄的毛笔字曾逗我恨不得变成书虫把它们啃下来。大约是满清政府灭亡后断了爷爷的读书出仕梦吧,又没有经商务农的特长,家业便每况愈下,到了我阿爹当家后,每年靠租种地主的田,围垦山地种植杂粮蔬菜度日,土地改革时,爷爷的遗产就只有这间老屋了。
老屋虽又旧又小,却是块真正意义上的热地,门前有一条宽约二丈,长约六丈的走廊,廊外有比走廊面积大一倍的道地,正屋与东厢房之间有一座高约二丈的粉刷照壁,壁眉间依希有壁画、文字之类点缀,可惜当年忙于劳作,没有闲情逸致细瞧,后来想仔细辨识时又被红卫兵当四旧”扫“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斑驳陆离了。最令人赏心养眼的空间是隔壁的堂前间,楼上放五祖神主牌位,楼下办婚丧红白喜事,每年春节请班子演戏时总在道地上搭台,堂前内看戏。平时凡竹木工匠应聘上门,堂前便是作坊了,工匠们是天生的乐天派,常常把山歌号子或流行小曲唱得山响。不时还有走江湖,唱堂会的游方艺人三教九流进堂摆擂,有时连四村八邻的粉丝都过来捧场,把老屋走廊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三十来户的小村,有这么大的一块共用空间,无形中便成了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点。
父母去世后,哥哥成了老屋的主人,我嫂嫂是扬州市里长大的知青姑娘,她在青山绿水环绕,青砖黛瓦覆盖的小屋里生活得很开心,还把她的两个妹妹也经常请到家里长住。后来返城工作,因我哥哥不习惯城市生活,念念不忘老屋这块热地,她便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双双回老屋养老。可是随着年岁老谢,嫂嫂莫名地对老屋产生恐惧,尤其在举办丧事的时候,她整夜提心吊胆,心惊胆颤,数年后患了高血压,更不想在老屋过日子了。恰好村里有一块排屋地基出售,我便动员哥哥买一间,我出钱,哥出力,不到一年,全家搬进三层水泥砖木结构的新屋。老屋成了余屋,只有在村民办红白喜事或大型集会时才有人进进出出作另时栈房。
俗话说路要有人走,屋要有人住,路不走生草,屋不住生虫。三年前我回乡扫墓,老邻居告诉我这房子生白蚁了,不修会倒塌。我哥因身体原因在扬州久住就医,侄儿侄女们都说爸爸回不了老家,老屋就不要修了。可我舍不得,好歹是老祖宗的遗产,是我出生的血地,在那间老屋里有我童年的记忆,少年的憧憬,我不能眼睜睁看着她倒下去。所以我以老屋的继承人身份着手打理那份遗产,第一年修好屋顶,第二年便发现屋柱有问题,于是又換了屋柱,填了石块,不到一年,堂兄弟们又来电话说前披的屋顶又凹塌了,横梁也快撑不住了!
唉,老屋,遗产,我拿您怎么办才好呢?!
- 摄影:Nick Wu(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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