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情谊是终生的/刘姥姥的孙女儿(中国)

朋友的一个建议,一个举措很可能会改变你的命运、你的前途。平常嬉笑言谈、同进同出的同学很可能就是你人生的贵人。

那年,66届的大学生终于等来了毕业分配。L君,这个已经是在65年因学校教学工作需要提前毕业,工作了一年的年轻老师,又在“造反有理”的运动阶段,被“造反”回到了原来的班级。这时也被第二次毕业分配去四川涪陵。从初中毕业开始,L君就肩负着家庭出身不好的重大压力。不过L君有自己做人的准则:不欺骗人、不损人、独善自身。从高中离家住校,独立生活开始,她尽心尽力地去做每一件事、去对待每一个人,不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面对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每一件事,L君总是沉默以对,不做任何抵触反抗。“提前毕业”对她来说,也只是一种没想到的安排。她高兴,但不激动;木木地接受,但不刻意主动地去问讯、去争取。逆来顺受也好,驯服工具也罢,L君总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去抵牾、讨厌,产生矛盾,更不敢拒绝或去争夺。正如当时被人叫做“黑七类子女”那样,她只是个八九等贱民的一分子,只有被任人摆布的命。当她被张榜宣布与其他19个同学一起分配去四川,而且是重庆下面长江边的一个县城涪陵时,她觉得这个结果也很正常,在她心里没起一丝怨恼的波纹。但她也没为去四川做任何物质上、精神上的积极准备,就如要去上街一样,等着十二月二十号那个报到日子的到来。

老天似乎也有点迟疑,二十号那天一早,L君打算去买杭州到成都的火车票,还没出门,一个也去四川的同学到她家来传达一个通知。说:四川省革委会来电报,因为那儿武斗,延迟报到。延迟多久,再听通知。L君照旧没有多大的兴奋和欣喜,好像事情的变动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倒是L君的高中同学,听说她暂时不去四川了,第二天,几个平时最接近的、犹如兄弟姐妹般在高中同窗三年的同学一起来到她的家,激动地对她说:

“你有时间了,可以向上级领导机关反应你的特殊情况,你不应该再进行第二次分配。”

“向哪个上级领导机关反应?现在都是造反派说了算,有效吗?搞不好,说我想翻天呢。”

“向军管会,省军管会。”鸿儿是L君这几个同学中最有创新思维和点子的人。

“对,到省军管会,教育厅是省军区支左的,他们应该比较掌握政策、讲道理。”三个男同学附和着说。

“说去就去,又没什么可以准备的。快,走吧!”鸿儿催促着。

四个同学连推带拉地把L君拽出了家门,直奔省军管会管大学生分配的办公室。有两个军人仔细地听了L君的叙说和要求。L君认为自己不能再进行二次分配,如果一定要她去四川,要作为工作调动去四川,因为她已经是在编的大学老师。俩军人态度很好,这是那个运动开始以来,L君第一次看到呈现和蔼神色的两张脸。他们耐心地听完L君的陈述,还应诺她,他们会进行调查,根据实际情况再作出决定。那就好,L君说的全是事实,不怕调查。

L君很感谢同学们的关心和帮助,陪她去省军管会反应情况。她自己根本没想要到什么地方去反应情况,即使想到了,她也不敢去。从省军管会回来,L君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脚下出现了一条新路,路的那端透出朦朦胧胧的一片光亮,虽不清晰,但那是让人眼前一亮的光晕。L君心里还顿感温暖,本以为自己只能背离家乡亲人,孤寂一人独上“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没想到曾在杭城之外五十里左右远塔基山上茅草房校舍的青年中学里高中三年的同学伸出捧着满满暖暖的情谊和智慧的双手托住了自己,拥住了自己,来为她排忧解难。L君原来空荡荡的脑海,有了点希望的光亮;原来死灰般的心田,有了股温热的暖流。L君常听人说,人在危难之中,会有贵人相助。原来自己的贵人就是身边的同学。即使结果还是要去四川,L君也感到很满足,没想到平时只是一起游玩的同学,关键时刻献计献策,虽然不知结果,但她为自己有这么一群朋友感到幸运。

半个月以后,学校学生处的老师把L君叫到办公室,给她看一份军管会的文件。文件只有一张纸,行文非常简单,上写着:

经过调查,L同志所反映的情况如实。省军管会分配处领导经过讨论后建议如下:

  1. 如果本人愿意去四川,按原分配方案执行。
  2. 如果本人不同意再分配去四川,则此同志的工作到运动后期再作处理。

文件最后还有个个人签名,此军管会分配处负责人名为:王祥镕

L君看了这份文件,当场就向学生处老师表态:愿意等到运动后期再作处理。L君后来说,就算运动后期还要去四川,当下这段时间还可以陪家人一起生活,还可以跟这几个幸运的朋友相处一起。

没想到,这个反应还真的起了作用。这是朋友们为她争取来的的机遇,是朋友们为她奉送来的好运。

五年以后的春末夏初。一日,学校组织部一位刚“解放”的领导找L君谈话,征求她对自己今后工作的意见。L君说,如果学校还有用她的地方,她愿意留在学校,但是不愿再回到中文系。如果学校无用她之地,她希望学校放她走,她就去做个中学老师。百废待兴,学校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何况L君原是学校提前毕业在编的老师。不日,组织部尊重L君的意愿,让L君在政治、历史和外语挑选一个系科,请她留校继续任教。L君本就喜欢外国文学,她选择了去外语系中文教研室当中文老师。就这样,她又回归到了六年以前的讲台边,只是换了一个大教室。

L君终于得到了正义、公正、合情合理的政策落实。她扪心自问:如果这些同学没到她家,没给她建议,没陪她去军管会,现在自己又在哪儿?

L君不敢再往下想,因为从军管会回来不久,她就被隔离审查了。不知道哪位编剧高手,把她编入了一个反革命组织,说L君的父亲是南京一个潜伏的国民党特务,说她的在浙大学习的二弟专门负责无线电发报,而L君则负责策反在某空军部队当飞行大队长的男朋友,驾机起义飞向台湾。这个剧编得太童话了,可是竟有人会相信。于是,L君是敌我矛盾还是人民内部矛盾,性质尚待查实。面对这么大的一个反革命行动,于是,军方、校方,工宣队、军宣队,学生、老师全面出动,审查多方有关这个案件的人员,L君当然首当其冲。

审查人员问L君,为什么你不服从分配去四川?有谁帮你留了下来?你想留下来干什么?审查组咬住这个问题不放。最后说:你不开口,我们就不知道了?你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人?

怎么是“乌七八糟?”L君的同学只是家庭出身不好,这也不是他们的错。那年秋天,他们被从全市的各中学挑出部分初中毕业生,集中到塔基山上一所冠名“勤工俭学”型的茅草房高中——新建的青年中学。后来才知道,他们那个年级有90%以上同学的父亲不是资本家、地主,就是国民党员、历史反革命。总之,他们不是工农子弟。但是L君的同学们纯真、坦诚、踏实、善良,还很上进,学习都很努力。他们都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上的小学,在红旗下长大成人,可以说是毛泽东思想、共产党的教育最成功、最纯真的一代。他们知道自己的出身不是无产阶级,就自觉自愿、积极认真地跟资产阶级思想划清界限,在劳动中锻炼自己。他们本来素质就不低,后来到了社会上,是一群专业水平高,又很有品德素养的年轻人。然而,那时案件的审查人员才不管他们的品行如何,纷纷派了调查人员去了他们的工作单位,直接以“反革命组织”影响了他们在单位好不容易刚建立起来的形象。

案件审查了将近三个月,不了了之。直到1978年,中文系在L君不到场的系会议上,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为由,算是给她平了反。这张平反的纸条辗转地交到了L君手上。L君看了一眼,就夹在了一本书页里。她觉得这“反革命案件”本来就是无中生有,这个平反也是虚幻的。这只是个历史传说。她现在就是现实中的一个事实教师,平反不平反,根本不在乎了。

L君只是觉得对因她而受到声誉影响的几个朋友内心有愧。如今,案件早就过去了几十年,但没有一个朋友在她面前说过一句跟这个案件有关的话,更不用说有半句责备她的话了。朋友们一句不提,那是他们给她的宽容、给她的尊严。几十年来,朋友们始终友爱温暖地伴随着她。面对这样的朋友,L君不知如何回报?改革开放以后,L君的朋友不是公司的第一翻译,就是有了名气的医生,不是保险公司的总裁,就是某中学的特级老师。他们什么也不缺,尤其是精神财富。L君除了珍惜与其的情谊,还能怎么做?

很多人都认同《百年孤独》中说的:人生无论如何,最后都要归于孤独、寂寞……。L君认为:不然。真挚、纯真,毫无功利的友情是永恒的。即使走到最后一步,L君的同学们会始终在她的身边,她是永远不会孤独落寞的;即使走上奈何桥,桥那边还有鸿儿、冠华在迎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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