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遗言系列:如果明天诀别,好吗?/谢国权(马来西亚)

如果我知道那天是我们最后的诀别,也许我会拉着你,像过往一样拽拽地把手搁在你的肩头上,揽着你说一些不着东西的事。你会一如往常腼腆地笑,任由我这么跟你胡天胡地,侃一些朋友之间的荒唐事迹,叫你听着既尴尬又不禁莞尔。然后,离别前,你我再好好地道一声珍重, 从此山川壮阔,你我却也不再相晤。

可惜事不先知,少年时候觉得明日都太远了,恨不得一夜就能把青春给点燃了。莽莽苍苍,心如陀转,何曾留心身边的这些如缕的情分。更不可能洞悉诀别时分。我甚至于想不起来 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是在隔着匆匆人流,两排相峙的课室走道上吗?还是我在上巴士转身前拍了你的肩?转眼廿载,无法回溯了。

中六毕业之后,你状元高举,我倒是灰头土脸了好些年。那场会试,撵之不去地在多少个夜里梦回,悻悻觉来,都无法释怀。不曾多心打听,自也以为你必然前程似锦,遂而彼此相忘于江湖。你我家居不远,这么些年,都在这隆市里流窜,可能不下一回在哪条道上擦肩,哪个食肆邻座。可惜你我已不复少年模样。我更经常面如败叶,发若秋草,刹那照面,也别奢望能把我认出来。后来辗转从阿猫那里传来你在脸书的近照,才发现虽然你模样也长了年纪,但笑起来那种腼腆的稚气,还是能让我把你从人群中认出来。然而,咫尺天涯,十里方圆,就如沾指缘浅,硬是碰不上面。几年前,小女初入学,每日回家都念叨好朋友的名字,几番探听才知道原来是你弟弟的孩子,俩小亲嫟,甚至相约到家来。当时凶疫逼城,大伙心里都灰溜溜的。直至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挑了个日子,就让她们到家相聚。你弟当时跟我初相识,相告了你一些近况。当时无意深问。有些往事太久了,像雨季里深夜的冷意,只有在隐雷唤起的那刹,才惊觉不着被单的通体遍凉——我确实几乎忘了,我们曾经那么好。  

我从来就是吊儿郎当,没个正经的脾性。这些年月为了人前人后打点,端着画虎,邯郸学步,竟尔忘了原步怎么走来。没让你遇见现在的我,也许竟也是好的,怕是让你笑话,生活怎么把当初那充满朝气的憨少年,磨成这般无趣模样。当年初初相见,觉得你是错入屠场的小鹿。就我们当年那所诨名“石头”的中学,几乎就是水浒绿林十里坡的客栈。我们虽说师承同源,常笑话幼时启蒙恩师是恶人谷混出来的。我承了衣钵,根正苗红,是恶人二代,却不成想你也落脚在这山寨。我或许没曾与你说过,那年在校外,我因误会被近二十个人围了起来,几欲械斗。这种龙蛇混杂,刁民之地,你又是怎么折翼来到这里呢?我跟这伙流氓日后也成了江湖之交,还当了巡查员长,吃四方饭。而你那时竟也当了巡查员,当我和那些厮恶斗口角的时候,你却常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静静地像岑寂的蜻蜓,在一旁沉思。也难怪你,那年月的午后,总有那么片刻的时光总教人出神,天高日暑,稍不留心,就在稠腻的热风中几欲昏睡过去。

最记得体育课大伙光膀更衣,一众猪肥猴瘦,反正彼此互相嗤笑,也无人在意。当你脱掉上衣时,大伙都呆着了。你竟练就硕实胸肌,跟当年塑料袋上印着的健身图像相似。我躲到你身后,恶作剧忽地抓着你的胸肌。你当时急促又慌忙地止不住痒失声大笑,像被人抓着笑穴,竟无从反抗,声震梁瓦,三日不散。众朋绝倒。

那么好的时光,终究过去了。

一伙昔日同窗,两日前相约网上与你再见一面,说好的,我却爽约了。夜间问起他们,大伙黯然,群组无言。想亦必然难受,看着荧幕另一头众眷几许愁容,只你一人不知悲喜,一贯盈盈笑脸。回头想想,大伙都为了你而聚在一起,就你厚实的秉性,怎么也得笑脸回人。这种场景,叫我心底生怯,一直犹豫着,明日该随俗网上跟你再见吗?窗外晚来欲雨了,你在的彼地无法连线,我还是给你留言吧。其实,你我过往也多如此,尽我在说,你也是默默地听,不是吗?

有一回,我们俩搭了同一班车,知道你自小就书名远扬,一手好字囊括了国内大小不知多少奖项。我好奇地问起你与书法的渊源,才知道你自小就在嘉应会馆楼上跟李秀添老先生学字。而我那阵子也在嘉应跟着乐团的队长在那里学吹笛。会馆的采光不好,瓷青的方格地面上在午后交映着窗架的斑驳憧影,就像杯底绰绰交横的龙井。夕阳时分,坐到走道上练习,总听到窗外熙攘的车声和入夜与华灯一起升起的繁华,仿若叫人走去。学没几遭我就退堂了。闻軒冕過門而不动者,也就你自小有幼功,在那里静静地学了这么多年,难怪凡事不轻易起心动念。你过去写的碑体朴厚苍郁,虽不像出于少年之手,秉性老成却是自可循迹的。只是当年我少年飞扬,不甚中意。直到前日阿猫从你脸书传来的近作中看到近作,朴拙险峻,笔划之间有斧凿之痕,金石之 声,才知道你始终没有辍笔,大有进境。

我们一起从石头中学升中六时,我上学第一天就被勒令回家,把及襟的头发剪了才准回校。你则一头军装,打开始就坐实了好学生的名号。游刃于国中散漫的课业之间,我是不曾臆见,遂而低估了这两年课业的难度。中间还把你带上一起搞了一个大型的联欢会。当时,从石头中学岗上退下来的余校长,竟与我们同来此校应聘教书。他当时见我们商议到外筹款办活动,摇摇头,掏出钱包让我们把功夫用在功课上。我自然是负他了。把你拉上,策划、筹备、联系、协调、布置,越疯魔越快乐。联欢会前最后一周一伙几乎在校通宵,为了音效,漏夜联系了四员外,驱车上安邦把他家的电子钢琴给抬到校。你则在校写大字报。尚记得那是戊寅虎年,我作了一联,让你写做是届大会的主题:景阳大虫贺十方,水浒英雄聚一堂。听闻后来被校方质问为何贴了这样的反诗,几乎累你连坐。就这种水浒兄弟患难的情谊,今在否?联欢会后,为了酬谢四员外,还让你特意写了“滚滚长江东逝水……”这一阕《临江仙》给他送去。这幅字一直挂在四员外家多年。古人常说,见字如晤,纵使隔了二十余年,你还是我当年认识的你,我却已早已非我。

活动结束后,大伙也就各自消停了。春风贪看洛阳花,我却蹚了一趟又一趟浑水,把时光都荒唐过了,当然自也无暇与你往来,思之有悔。缘起缘落终有时,我们的情分似乎在那时候早就随那活动一同落幕了。往后,虽非有意,你我却与陌路人何异?我们俩原来生活的世界平行, 如此彼此相忘,若江水不舍东流,这不好吗?怎料造化如此,你我生命隐然灰线,竟汇流于幽明之际。以这种方式再见,真是悲喜交集。

凶疫袭城,想你是闻了天语,竟赴命先去了。事急,你似乎不及道别。相聚,原来本就为了道别。这世间谁不走这一遭?然而你尚有高堂遗孀,遗爱人间,小侄女才两岁,叫我思之戚然。我们过去不曾郑重道别,今日重聚,让我把心底的话在灯下都跟你说去。

明天,我们才诀别,好吗?

注:纪念吾友王昇涛,染疫而逝。时年四十二。

  • 编按:这是好不容易招来的《我的遗言》系列第一篇文章,虽然不完全是想象中的形式,但仍不失为疫情下的反思。希望本文能够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期待收到更多的投稿。
  • 上一篇文章链接:猪队友/周丽雯(澳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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