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这世上,就爱给自己牵扯些关系。人事分个三纲五常,非得给自己栓起来,在人群中好站得住阵脚的意思。至于物事则更是分门别类,揽上了便仿佛跟这无情物结了缘。物癖且不说了,一般常人若少了什么傍身,心底露怯,连说话都提不起气来。末了,大伙都知道这些人情家累最终都无法带走,所以,世间最最枉妄的就是这种一并带走的企图——搬家。
搬一次家就是一次轮回,新旧交替,生死循环,多少往事历历在目又恍如隔世。老情书舍不得丢弃付丙,重读满怀唏嘘,睹物伤情,不欲授人于柄,紧紧妥帖包裹。旧书翻开如晤故人,昔日的青涩少儿郎在书扉留下雪鸿泥爪,草蛇灰线都是故事。有遇事彷徨无奈仓促无意朗月照眼丰神俊逸窘迫逼仄失神落魄时候,不一而足。有的能嗅着当日隆市炮竹喧天的火药屑气味,有的能嗅出雨午学林那陡峭的楼道阴晦闷湿的味道,有的是少年意气牵着透亮的小恋人在街上溜达的气味,有的是泪水在夜间温润如玉的荧光。太座在旁悼念着,还看吗?把旧书送人吧。低头,在书堆中还能捡出当日与她同坐提灯夜读的小说,心底嘀咕:莫与妇人同见识。白云苍狗,物是人非,珍藏我的记忆的就剩这些家当了。二话不说,把这些书都一一装箱。
厅的这角曾经是小妞夜间鼻塞不眠,我们爷俩干坐的所在,那里是小之撞破额头的房间,我娘在厨房腾腾的灶烟中煮年饭的景象,这些回忆,离了这里就像春风离了锦簇繁花,再也湿不了晓红。自年十六首次出远门到山的另一头去比赛,临出门心底万般不舍,总觉得山花山鸟具亲人,家里物事无一不在对我召唤。多想再多坐一回,绾鞋带时都凝噎了喉头。然后跨出门了,江湖子弟如柳絮,我就很少想家了。所以最最难解的是分手那刻,千头万绪在心头,总觉得受这么一遭就够了,来世许愿能断得了这份念想,不至于每每牵记。可惜,远行既不能规避的,掰指头一算,搬家至今也历了六七遍。这么五痨七伤的,单想起就觉得受罪。
人这一辈子,对于某些事,总是莫名其妙、不可言状地去赶一趟浑水。明白人也坐不住,这种无力左右的宿业多深,悔意究竟就多深。结婚生子算一桩,搬家也算一桩。任凭别人怎么经过,怎么教诲,那尽是别人家的事,此事断知须躬行。这中间倒也与聪明无关了,有些人天赋异禀,哪怕闯了虎山,末了竟也一副意犹未尽的架势。那怕是修成正果的仙家了。当年因为热血而撂下家累,只身浪迹天涯的北岛,老了遂才发现无论怎么漂泊,乡关何处,每每尚兀拾掇文字,没能舍下中文这一家当。
我相、人相、众生相,落了实相就还是迷惘。文癖如是,物癖亦如是,反正这于冥顽如我辈的,只能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搬家的尘缘估计一时半会断不的,但愿心随境转,国祚亨泰,小人物若我辈等久住长安,活一辈子平头百姓。
摄影:黄艺畅(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