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忆“念旧”的背后》/刘姥姥的孙女儿(中国)


“念旧”离不开回忆、离不开想象、离不开历史。念旧是人类的本能,因为人类有思维、有回忆的脑功能。念旧不只是人对自己过去的回忆,念旧可以对家人、对朋友、对家事、对国事、甚至世界。念旧是对任何历史的记忆,某一念旧就是历史记忆中的某一模块。所以“念旧”的背后有各种的故事。

“念旧”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是后悔的隐痛。在中国,怀念人口最多、怀念行为举止最密集的日子是每年的清明前后一周。那几天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平时最冷清的地方——墓地。

清明的前后三天每家每户的后代或生者都会三三两两地结伴去墓地祭扫,墓石下躺着的逝去者多是前来怀念者的长辈。

面对着墓碑上逝者的照片,在不大的一块石条上,摆上从家里带来的饭菜——一般多为逝者生前爱吃的菜肴,酒和饮料,点上香烛。有的则是捧上一束鲜黄的菊花,或是摆上一盆花开得闹洋洋的有生命的瓜叶菊,或是在墓碑上绕几圈精致的花带……然后作揖、鞠躬。

带上冷食饭菜的扫墓者一般都要报出菜名,犹如父母已经来到墓前,请父母前来享用他们喜爱的鸡肉鱼虾及其蔬菜瓜果。祭扫的人在墓碑前,有的沉默、有的念念有词,无不怀念父母生前对自己的好,或禀报自己现在的生活状况。有请父母放心,有请父母继续庇佑。礼毕,祭扫者就围站在墓碑前分食带来的酒菜饭果,兴高采烈地吃起来。所以中国人的墓地一般比较热闹。美其名曰:让父母看到我们的生活幸福快乐!

每每扫墓,自己总有种后悔的隐痛。因为我应该可以为母亲做的事情,但是没有做,使得母亲提前离我而去。有件小事,会议起来给我影响很深,不会再忘记。我与母亲偶尔的一次逛街时,没有领会母亲问我的问题:“你饿不饿?”我说“我不饿”。我反问她:“你饿不饿?”她说:“我也不饿”。其实后来我感觉到,走过这个店,那个店,母亲是想尝点什么东西。当时为什么没买些平时不吃的点心给她尝尝呢?那时,这点消费是完全做得到的。更让我心痛的是,母亲因高血压后脑中风而走的。我后悔自己为什么不陪她去医院检查一下,为什么没意识到要给她配点“降压灵”预防一下,为什么那时自己没有关于心脑血管的医学知识?母亲是家庭妇女,没有工作,没有现在的所谓医保。虽然我每个月给她足够的生活费,但是因为家里吃口多,她还是没钱买药。母亲是个开朗的人,求生欲望很强。然她的病终究没有得到及时的预防,以致无法挽回。回忆、怀念、后悔,但又有什么用!一生的隐痛啊!

“念旧”是一生的绝爱。2007年英国伦敦Embankment地铁站,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叫玛格丽达(Margaret McCollum)的老妇人。她每天坐在月台的椅子上等待列车进站,但是从不上车。列车没来时,她望眼欲穿地凝视着隧道深处,列车到站时,她会像热恋中的姑娘那样热切又娇羞地迎向前去。等车门打开,玛格丽达就屏气凝神地等着,侧耳聆听列车里传出磁力厚重又高原的广播声“小心间隙(Mind The Gap)!”这句话。这是最后一个播放她丈夫奥斯沃尔德(Oswaild Laurence)录制的提示音Mind The Gap的地铁站。Mind The Gap!是她与丈夫第一次在地铁相遇时对她说的第一句话。2007年丈夫离世,Mind The Gap这个提示音就成了她和丈夫唯一的声心连接。从此,为了能听到丈夫的声音,玛格丽达每天精致地打扮自己,早早地出门,赶到Embankment地铁站去和丈夫的声音进行时空穿越、进行生与死的约会。如此连续不断地每一天,十年过去了。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说这句话的录音变成了一个女声,她感到非常惊诧、惶恐。她去车站管理处请求能拿到她丈夫的录音卡带。车站管理员被她对丈夫的情感感动了,于是唯一在这个车站恢复了奥斯沃尔德录制的Mind The Gap!

这个故事被一个导演知道了。这个导演在地铁里是听着奥斯沃尔德的Mind The Gap长大的。他没想到Mind The Gap这个提示音后面还有那么深沉浓烈的爱情故事。于是就拍摄了一个短片。这个短片就是《Mind The Gap》(按这里)。整个短片没有一句台词,整个剧情却弥漫着浓浓的生死不灭的爱和怀念。

“念旧”是世事的历史。法国专写悲剧人道主义小说家维克多•雨果颇善念旧。他在1831年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第三卷第一节里,用了近七八千文字描述了建于中世纪法国哥特式建筑代表的圣母院。第一次看到第三卷,觉得看不下去,有许多是自己不知道的人物、事件,似乎与故事情节无关,可以忽略不计。过了几年,看第二遍时,下决心仔细看完第三卷,感觉第三卷集结沉淀的知识有建筑历史、宗教历史、政治历史、艺术历史,目不暇接。同时更深层次地认识了雨果呕心沥血创作《巴黎圣母院》的目的。文学创作不能不“念旧”,无论是揭露还是歌颂。

圣母院始建于1163年,历时170多年。建筑这教堂曾经集会了全欧洲的工匠组织和教育组织。雨果用诗一样的语言,史诗般地陈述了巴黎圣母院被时间岁月侵蚀、风雨洗刷而留下了稀疏的缺口和斑斑锈迹的外表;陈述了被政治、宗教革命,尤其是1793年的法国大革命,人们对时局社会的不满而盲目的,狂暴的,不分青红皂白,发起向站立在西堤岛东半部的中世纪艺术结晶巴黎圣母院冲击破坏——塑像被砍了头、华丽的镂刻、蔓藤花纹的项链、花瓣的格子窗等等都被拆毁的惨状;陈述了文艺复兴起杂乱无章和富丽堂皇的时髦艺术风尚、艺术流派对中世纪艺术的阉割、肢解、削砍等种种无知无理性的举动。雨果在这一节无疑是抒发了对中世纪艺术的怀念,对中世纪艺术被破坏无奈地扼腕叹息。通过雨果的念旧,我们知道了圣母院这一建筑的历史演变。由此联想到中国的一群古建筑和一个故人。

“念旧”是对传统文化艺术的护卫。2017年4月中央决定建立雄安新区。这一新区对于集中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探索人口经济密集地区优化开发新模式,调整优化京津冀城市布局和空间结构,培育创新驱动发展新引擎,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多好的决定,只是迟来了几乎60年。在天之灵的梁思成们,灵魂可以安息了。

雄安新区的确立让许多人想起新中国成立之时,就北京城市规划问题牵涉到要不要拆迁故宫的问题,在政府领导决策者和建筑学家、学者之间曾经有过近十年的斡旋。梁思成,当年是清华大学教授和建筑系主任,同时先后还担任过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建筑学会副理事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委员、建筑科学研究院建筑理论与历史研究室主任、北京市城市建设委员会副主任等十几个职务。头衔很多,但只是个学者,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为要不要拆除故宫建筑,梁思成与都市计划委员会的陈占祥一起向政府提出了新北京城的规划方案等一百多次,给当时的总理写过不少的信,为挽救四朝古都仅存的完整牌楼街不因政治因素毁于一旦,他与当时的北京市长吴晗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还与当时被奉为兄弟加朋友的苏联专家抗衡。

他主张保护北京古建筑和城墙,建议“城墙上面,平均宽度约十米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蔷薇一类的灌木,或铺些草地,种植草花,再安放些园椅。夏季黄昏,可供数十万人纳凉游息。秋高气爽的时节,登高远眺,俯视全城,西北苍苍的西山,东南无际的平原,居住于城市的人民可以这样接近大自然,胸襟壮阔”。梁思成饱含感情,用充满诗意的语言写下“环城立体公园”的方案。他建议在西郊建新北京,保护旧北京城,不在旧城建高层建筑。他认为“北京应该是像华盛顿那样环境幽静、风景优美的纯粹的行政中心,尤其应该保持它由历史形成的在城市规划和建筑风格上的气氛”。但是,他的建议没有被采纳。当他听说要拆东直门城楼,他又着急呼吁:“听说有关方面在修筑道路中要拆东直门城楼,我看要好好考虑,这个城楼是现在北京留下来唯一明朝楠木建筑物。”他希望“人们不要把这些东西只当作古董看待,它们在城市中起着装饰的作用”。然而,东直门城楼没有保住。梁思成痛哭了一场。之后他仍多次上书,总算挽救了北海的团城。

故宫有幸没有拆,因为这不能违背当时攻打北平城,中共中央下令一定要保护故宫这一明清两代皇家宫殿的原则。这是北京中轴线的中心,是中国古代宫廷建筑之精华。故宫的整个建筑金碧辉煌,庄严绚丽,被誉为世界五大宫之一(北京故宫、法国凡尔赛宫、英国白金汉宫、美国白宫、俄罗斯克里姆林宫),并在1987年12月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如果当年在北京西郊建筑一个新北京,而又完整地保留了北京的内墙、外墙。这一份独一无二的世界遗产更有多宏伟、辉煌、珍贵!该有多惊世骇俗!

梁思成们的“念旧”是一代学者、志士献身事业的忠诚、是高瞻远瞩的预言。我们的念旧就成了对古代建筑艺术的欣赏和享受。多谢先辈们的“念旧”。“念旧”价值无限!

“念旧”是旧恨?是无奈?是时间消磨一切的窝囊?去北京当然要去雄壮逶迤的长城、恢弘灿烂的故宫。然而去北京还应该去荒芜的山水、断壁残垣的圆明园遗址。一边是光荣和梦想,一边是仇恨和窝囊。

圆明园建于1709年(康熙四十八年),在清朝皇室150余年的创建和经营下,曾以其宏大的地域规模(圆明园园林建筑达20万平方米,比故宫的全部建筑面积还多4万多平方米)、杰出的营造技艺、精美的建筑群景、丰富的文化收藏和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内涵而享誉于世界,被誉为“一切造园艺术的典范”,被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称誉为“理想与艺术的典范”。

但是1860年,英法联军占领了北京,英国全权代表詹姆士·布鲁斯以清政府曾将巴夏礼等囚于圆明园为借口,将焚毁圆明园列入两国和谈的先决条件。这不是成心有意要毁灭圆明园吗?10月18日英、法军队洗劫二天后,再向城内开进。10月11日英军又派出1200余名骑兵和一个步兵团,再次洗劫圆明园。3500名英军冲入圆明园,纵火焚烧圆明园,大火三日不灭。圆明园及附近的清漪园、静明园、静宜园、畅春园及海淀镇均被烧成一片废墟,安佑宫中,近300名太监、宫女、工匠葬身火海。成为世界文明史上罕见的暴行。

清朝历代皇帝与后宫眷属每年约有半年时间住在圆明园,故宫有什么金银财宝,圆明园也有什么金银财宝。根据账册记载,一两重的银锞圆明园存有280694个;各式如意金玉圆明园存有450款;玉砚、笔洗圆明园存有337件;头等瓷炉、瓶、罐等器皿圆明园存有291件,还有各种色调的白的和绿的玉石、古色古香的珐琅瓷瓶、古铜器物、金银的佛像。1911年,爱新觉罗•溥仪交出的故宫财宝有150万件左右,圆明园的财宝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你能在国外发达国家博物馆的中国馆里看到熟悉的具有中国文化的绘画雕刻、书法金石、瓷瓶陶罐。那个时候,真让人又恨、又怨、又痛、又无奈,真想骂人!他们在中国杀人放火,讲人权了吗?讲文明了吗?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联合各国出台有关法律,这些自誉是文明自由民主的国家,有把抢劫去的中国的金银财宝、古董文物归还给中国了吗?

1900年(清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再次放火烧毁圆明园,使上次摧毁后残存的13处皇家宫殿建筑又遭掠夺焚劫。圆明园真的被夷为了平地。

站在仅剩的几根10米左右高,有精美雕刻、造型优美的汉白玉碑柱下,眼前展开的只是当年红头毛、黄头毛贪娈的眼光、一批批、一群群强盗在宫室里你进我出地慌乱地从架上抢劫宝贝,往胸前衣袋里塞、往拖曳在身后的布口袋里装的疯狂掠夺场面。这个回忆啊,只有仇恨。而现在他们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们这不是、那不是!?

我的情绪怎么才能回到下面这段我原来想写在文章开头的文字前呢?我原想这样开头的:
看到“念旧”一词,冥冥中脑海里浮现出来的首先是普希金的短诗《一朵小花》:……/是哪一个春天,在哪一处/它盛开的?/开了多长时间?/谁摘下的?/是外人还是熟人?/ 为什么放在这书页中间?/可是为了纪念温柔的相会?/还是留作永别的珍情?/或者只是由于孤独的散步/在田野的幽寂里,在林荫?……

俄罗斯帅气诗人普希金在一本旧书的夹页中发现了一朵退了鲜艳色彩的小花,展开了奇异遐想的翅膀,用了十多个疑问句,写下了温馨缠绵的短诗《一朵小花》。这是多么浪漫的想象,又是多么切实的疑惑。书页中枯萎的小花启开了无数读者怀旧思维的闸门,喷涌出无数读者昔日友情、恋情、爱情、亲情,离情,甚至莫名的多愁善感,如阵阵波浪的情感浪潮去追踪昔日的记忆。

“念旧”是情感的浪漫?是温柔的回忆?

然而,不全是。

摄影:周嘉惠(马来西亚)

P/s. 本文作者是我的大学老师,今年已七十有余。老师对《学文集》的支持真是没话说,从开张一直力挺到今天。这一篇文章四千多字,那绝不是应酬文章,希望大家阅读愉快。谢谢!(周嘉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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